自留地,拯救俄罗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地球知识局(ID:diqiuzhishiju),作者:斯文的樊学长,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当今世界,俄罗斯在农业领域是可以和美国、澳大利亚并列的大国。其部分农产品出口量在世界排名靠前,粮食对华出口量尤其亮眼。
但在历史上,这片多难的土地不论在内战时期、斯大林集体化时代、80年代供应紧张或是90年代的休克时期,总会遇到食品供应问题。背后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导致的结果大致相似,有时甚至会以大规模饥荒而告终。
大饥荒下的街头 (1932 图片来自Alexander Wienerberger / Wikipedia)
不过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虽然经济困难,粮食减产,却没有出现大饥荒。究其原因,是俄罗斯特殊的“居民经济”为粮食安全做出了巨大贡献。
这种类似自留地的制度处在灰色地带,虽然无法帮助成就一个农业强国,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帮助俄罗斯人渡过难关。
未被改造的传统
前苏联农业中的自留地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城市居民的乡间小院“达恰”,另一类是农民的自留地,其产出也被称为“小农户经济”。
“达恰”是一个音译词,原词дача的词根意为“赠与”,原本指沙皇赠送给贵族的位于城郊乡村的小片土地。因为面积狭小且靠近城市,这种土地的主要功能并不是生产粮食,而是用来修建别墅和果园、花园,供其主人在夏日时避暑消夏。
暂时远离大城市的喧嚣,到私人别墅里度过周末,不管到哪个时代,都是有钱人的消遣(图片来自:Wikipedia)
“达恰”的最早记载见于1821年,由于它像中国的黄马褂一样是皇家恩典的象征,因而在贵族中大受欢迎。后来“达恰”越来越多并逐渐下沉。至十九世纪末,配合逐渐近代化的交通,仅莫斯科周边就已经有了6000余座。
1917年莫斯科郊外的别墅景象,贵族象征,在我们的历史里叫别院,(图片来自Schnäggli / Wikipedia)
在苏联时代,这些土地自然被收归国有,但从1930年代开始,它以另一种方式复活,先是机关单位建立了自己的集体农庄,为其成员提供瓜果蔬菜和休闲地点,到1950年代索性允许工人和公务员拥有“达恰”。不过实际拥有者还是以官员与军官为主,毕竟总有些人比别人“更平等”。
苏联统治下的加拉格被建设成“工人度假胜地”,有大量的独栋别墅,也是领导们最喜欢的地方(图片来自Sergey Prokudin-Gorsky/ Wikipedia)
真正让“达恰”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是赫鲁晓夫。他农业方面的改革举措绝不仅仅是种玉米,而是一系列涉及多层面、复杂多变(甚至些许零碎)的计划。更广泛地给予城市居民达恰,让他们用600平方米的小片土地生产农副产品,满足家庭所需,也是赫鲁晓夫改革中扩大耕地、鼓励副业、改革分配制度思路的体现。
每户都有小片土地的别墅群仍在俄罗斯普遍存在,贵族的第二住所已成了很多普通人家的固定居所(图片来自Vmenkov / Wikipedia)
到了勃列日涅夫时代,“达恰”逐渐普及的同时还被允许修建25平米的小屋,在苏联大城市居民中的作用越来越突出:它提供了低成本的度假地点和副业与副食以改善生活,拥有它也成为了社会各阶层可以实现的理想,成为了苏联梦的一部分。
连工人也能举家来度假,这也算是享受到了无产阶级革命的一点成果吧(图片来自:Wikipedia)
但和消费主义的中产理想不一样,“达恰梦”最终被证明不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而成为了稳固人民生活的缓冲器。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住宅用地的收入增长超过了通货膨胀,这大大降低了农村贫困家庭的比例(图片来自Vmenkov/ Wikipedia)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农村地区因原有的土地产权变更迅速,农业生产一度失序。而城市居民的生活则被通货膨胀冲击,农产品价格飞涨,远超工资涨幅。农民没有粮食,工人买不到粮食,几乎就要遭遇新一轮的饥荒。
好在此时经过几任领袖的切割分配,俄罗斯已经有了超过3000万块“达恰”,平均下来几乎每个城市家庭都有份。一片用平方米计算的袖珍土地,在此时成为了很多城市职工的救命稻草。他们在这里养鸡、养牛、种土豆,俄式农业精神也在这里悄悄地发扬光大。
自产自用式的俄式精神不止在俄罗斯,曾经的联盟内国家,也难免被影响了(布拉格 图片来自Petr Vilgus/ Wikipedia)
集体化时代的自留地
俄罗斯农村的自留地同样历史悠久,与之对应的,则是俄罗斯农村在历史中逐渐形成的具有集体主义色彩的村社组织。
沙俄废除农奴制后,村社依旧存在,承担着按人头重新划分土地,经营公用林场、牧场的功能,农民的大部分精力用于耕作村社分配土地,剩余精力用于耕作自己房前屋后的小空地或私开、私有的土地。这类私有土地通常面积较小,分布破碎,但是靠近水源、道路,配合农民的精耕细作,往往可以获得比较高的单位产量,是农民的重要副业,也被称为副业经济。
房前养鸡屋后种菜,确实很难加入大农业(图片来自Nationaal Archief / Wikipedia)
斯托雷平改革摧毁了旧有的村社体制,鼓励私有的家庭农场的发展,而农民的自留地并没有受到冲击,反而因为顺应了农民的需求而迅速发展。
十月革命后,面对内战与协约国武装干涉的境况,苏俄在控制区实行战时共产主义,严格的余粮收集制对农业生产秩序造成严重负面影响。截止1920年,粮食产量对比一战前已经腰斩,经济作物产量缩水更加严重,1921年终于酿成一场大饥荒。
富农作为打击对象受冲击最大,因为他们往往是家庭农场的业主。雇农们则钻了管理松懈的空子,得以分配更多精力在自留地中,副业经济反而得到了畸形的发展。客观上,雇农家庭因此可以免于或缓解饥饿,为城市提供了部分粮食,也缓解了经济作物产量严重缩水的问题,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富人的谷仓也一起拉走,但这次运动查出的富人数却比真实的富人数多一倍(图片来自Mikhail ZelezniakV / Wikipedia)
斯大林执政后大力推行农业集体化和现代化,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场被大力推广并成为苏联农业的基础。而二者的剩余农产品被列入到苏联国家工业与农业系统之中,实质上已经不再自由流通,转而进入苏联政府控制的计划经济流通体系里。此时,成为集体化漏网之鱼的小农户经济,因为被一定程度的排除在计划经济之外表现出较高的灵活性,成为了苏联农业中灰色的补充成分。
每家每户来一遍,仿佛形式主义种田?(图片来自IENCUT / Wikipedia)
苏联式“纪律严明”间接导致1932年的大饥荒(图片来自:Wikipedia)
早在赫鲁晓夫执政时期,苏联就试图解决斯大林体制留下的问题,改革举措中包括扩大农民经营自主权,鼓励发展副业。及至80年代,苏联农业已有较大发展,粮食产量由1950年的1264亿斤增长至1978年的4600亿斤,但是依旧存在粮食时常发生减产;饲料不足,需要进口粮食作为饲料,进而影响肉蛋奶的供应、农业投资巨大但效率低等问题。
玉米王者除了著名的玉米运动,还有提出要在三年内使该国的肉类产量增加三倍的建议,以至于出现了 “梁赞骗局”
1987年苏共“二十七大”上,戈尔巴乔夫执曾表示希望学习中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经验,对集体农庄和国有农场进行改革。毕竟苏联领导人也能看到,小农户经济的经济效率确实较高,在没有政策支持和投资的情况下提供了数量可观的农、副产品,并保持盈利状态,表现出了很高的灵活性和积极性。
小岗村这一张“生死状”,是中国当时条件的产物,苏联未必能有(图片来自:Wikipedia)
这条路也许走得通,但是当时苏联已经积重难返,这一提议也因政治原因没能推行。
好在整个苏联时期,虽然当局和农民都知道小农自耕田是灰色产业,却也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放任其自由存在的默契。这也为即将到来的剧变中,俄罗斯人能填饱肚子这个大目标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休克时代的救命稻草与消亡的前景
苏联解体的第二天,1991年12月27日,叶利钦就颁布了土地改革相关的总统令,要求国营、集体农场重新登记并改组,1993年1月1日前完成,并计划在几年之内建立几百万个家庭农场,完成彻底的私有化改革。
梦想很丰满(图片来自:http://www.kremlin.ru/V)
如当年斯大林的集体化运动一样,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利用强制性进行的农业所有制改革运动。然而苏联刚解体,全国根本没有市场经济和私有化的经验,因此叶利钦只能用自由市场经济最反对的方式——政府干预,来创造自由市场经济。
名不正则言不顺,则出师不利,这场改革的最终结果也确实与最初的美好设想背道而驰。部分农场分出小片土地,成立了工作人员私人购买的家庭农场,而大多数农场的产权转移给了个人成立的所谓“农业企业”,实际上的组织架构、经营方式甚至工作人员都还是原班人马。
小片土地私人化在全球贸易互通不发达的时候,是一个让大量人口填饱肚子的办法,但现在农业的收入已经远远跟不上整体经济的速度了,逐渐趋于大农场机械化的经营方式(图片来自Dryuncher / Wikipedia)
换言之,农业是私有化了,但导致农业经营低效的管理体系未被改变。所谓的私人老板,就是原来低效体系中的旧官僚本人。
但就产能和粮食加入贸易流通来说,还是大农场产量高.俄罗斯现在也是第一大小麦出口国(图片来自Pavel L Photo and Video / Shutterstock)
随后又出现了频繁的土地交易、化肥农药供给不足、土地碎片化、国外资本侵吞、土地投机等问题,俄罗斯农业一度尚不如苏联晚期。当1998年经济危机爆发后,俄罗斯贫困人口已经高达7000万,如果没有长期处于灰色的小农户经济,俄罗斯可能会爆发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1921年和1932年的惨状可能会重演。
随着普京当政,颁布《俄罗斯新土地法典》建立土地流转市场,保证土地自由流转的同时加以规范,市场稳定了,俄罗斯农业逐渐好转,慢慢成为了久违的农业出口大国。
有趣的是,小农户经济依旧被排除在流转土地之外,也许是因为它的固有缺陷不符合未来农业的发展。毕竟这种产业模式下,很多产品直接被生产者消耗,只保留了半商品化的性质,注定只能作为副业。而产权的破碎和模糊也决定了它无法扩大生产,只能停留在补贴家用的阶段,集约化机械化无从谈起,对粮食出口的大局无补,就干脆让它顺其自然。
灰色地带在特殊时期也可以理解成缓冲地带,毕竟无论怎么发展,民也是以食为天 (图片来自AXL / shutterstock.com)
农为百业之本,关系到千家万户的餐桌,它的方向一定是更高的产出效率、更高的机械化产业化程度,但也可以保留一些特殊的形式以增强整个体系面对冲击时的稳定性。俄罗斯式的自留地补充农业或许应该成为一个有意思的范本,供所有需要作农业改革的经济体参考。
参考文献:
李强 金剑琳 姜研 俄罗斯小农户经济的特性探究
陈婉玲 赫鲁晓夫农业改革
《社会主义研究》苏联农业发展的一些情况
马强 城乡之间的达恰:俄罗斯人独特的生产和生活空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地球知识局(ID:diqiuzhishiju),作者:斯文的樊学长
网址: 自留地,拯救俄罗斯 http://www.xishuta.com/newsview2098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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