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互联网空间“划地为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修远基金会(ID:xiuyuanjijinhui),作者:胡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文原刊于《文化纵横》,题图来自:电影《黑客帝国》
导读
近年随互联网行业蓬勃发展,不少身在传统行业或是退休的朋友颇有“跟不上时代脚步”的感觉,每一细分人群/年龄段在获得量身推送的“头条”同时,也失去了对重要程度的判断与把握。胡泳教授指出,互联网作为近些年的蓝海行业,变成某些人手中的“大棒”,好像“互联网思维”与什么行业都能扯上边,一旦提出质疑,就很容易招来“你不懂互联网”的指责。
胡泳教授认为,相比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数字商业生意经,数字社会问题的探讨少之又少。互联网作为虚拟事物,使用者需借用隐喻理解互联网的运作方式,而这类隐喻不仅会塑造用户对互联网的认识,而且会被加以利用,从而影响互联网未来的发展。
上世纪80~90年代,互联网被喻为“信息高速公路”,由政府主导,互联网常被看作是一种公共品;同时代稍早, “赛博空间”的隐喻被提出,自由至上主义者将互联网认作是不受任何权力管辖的独立王国,后被媒体和机构们描述为犯罪分子黑客充斥的“灰色空间”。两类不同的比喻,暗示了使用者对互联网不同的期许。
最近常被引用的概念“大数据”,常被比喻为数据洪流,它被认为是人类可以开采的自然资源,使用者可以对大数据进行挖掘和分析;但大数据并非是自然资源,而是人为产生的;若是将大数据看作资源,则会出现管理者不尊重用户隐私、蓄意诱导用户等行为发生。
正文
最近这两年互联网在很多人手中变成了一个“大棒”,为什么这么说?你可以去找几本关于互联网的书读一读,或者说你读一读科技博客,或者读一读互联网各种会议上的PPT。读完了以后你就可以跟各个行业的人约谈,跟他们讲什么是互联网思维。
如果他们对你稍微有质疑的话,你可以挥舞这个大棒,这个大棒是六个字,叫“你不懂互联网”。我们人人都在谈互联网,但是说别人不懂互联网的时候,是在说你不懂互联网思维,还是不懂互联网思想?
我选了一个分析互联网思想的角度——“作为隐喻的互联网”。2014年我发了个微博,这是我这几年非常深的一个感慨,我说的是,“当下中国关心数字商业的人数不胜数,但是关心数字社会基本问题的人少而又少”。我发了这个微博以后下面有一些评论,第一个人的评论侧面论证了我的意思,他说那么多人关注大数据,很多人讲的其实是大统计、大忽悠,但是很少有人关注到计算力、存储力是如何撬动底层结构的?我的另一个粉丝写了一句是,“往前一步是痛苦,往后一步是幸福”。就是说你关心未来的变化会感觉到很幸福,但是关心现实则会很痛苦。
所以我特别希望啖书局如果继续评选TMT图书的话,能向我说的后面这个方向发展,能更关心数字社会到来后造成的基本问题而不仅仅是数字商业的问题。这两年互联网公司有钱了,开始做一些回馈社会的事情。比如说腾讯的WE大会,百度的BIG Talk,但是可能更多的还是做数字商业,不是关注数字社会的基本问题。
下面从互联网作为隐喻来展开我整个的演讲。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隐喻,很多时候不自知。因为我们对很多东西,对抽象的概念和现象,必须还原成一个具体的事物,人类的认知结构才能对这个东西产生理解。澳洲一个大学的教授威尔肯,他说关于互联网上的任何东西都存在着某种帮助你去理解它的隐喻,如果没有这个隐喻你根本不知道互联网什么样?但是所有的比喻背后都有其关乎立场的内涵。
随着时间流逝,隐喻会嵌入到我们的文化中,会塑造用户对互联网的认识,甚至会影响互联网未来的发展。隐喻因为彼此的不同会打架,这是一个斗争的场域,每一个隐喻会在彰显某些方面的同时遮蔽另一方面。而且要知道这个隐喻是谁提出的,比如官员和互联网设计师会提出不同的隐喻。
因此,我们观察或者使用互联网的人要牢记,不管是哪个隐喻,要时刻审视它,观察其是否反映了互联的现实?哪些隐喻应该保留,哪些应该舍弃?
《我们赖以生存的譬喻》,大家可以关注这本书,这是雷可夫和詹森写的书,他们深刻分析了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隐喻,人类是一种譬喻性动物。截取两个人关于隐喻的论述,他们认为人的概念系统大部分都是由譬喻建构的,我们虽然很少能够察觉到这点,但是我们肉身体验所处环境而生的譬喻以及由文化传承而来的譬喻,却约束了我们思维的方式。
这是说隐喻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是肉体的感知,我们使用所有感觉器官所获得的隐喻。第二种它是从我们的上一代传给我们的,它是一种文化传承。
另外俩人谈到跨文化的普遍隐喻,一种隐喻是不是可能超越各种文化和种族而存在?譬喻一定是有文化障碍的,比如同样是乌托邦,对于大西国的想象,和对于桃花源的想象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一方面承认有文化差异,另一方面又肯定有一些譬喻是跨文化存在的,这两个是同时并存的现象。今天论述的关于互联网的隐喻,大部分是跨越地理界线和文化界限的。也有比较美国化的。
做一个简单的时间轴,从1990年到2000年,再到2020年,对于互联网的隐喻梳理通过梳理可以看到,不同的隐喻会坐落在这个时间段不同的坐标里。比如说在90年代初期的时候一个占主导地位的隐喻叫信息高速公路。等到今天的时候,可能一个很重要的隐喻叫“云”。我们是怎么从信息高速公路来到云这个地方的?中间经过了什么?这是我们要讨论的。
最早的一个隐喻是赛博空间,这是1984年互联网还没有商用化的时候,由一个加拿大的科幻小说家提出来的。我们知道科幻其实是整个技术的先锋,很多事情是科幻的人先描述出来的。可以看到赛博空间这个词已经成为了非常常用的词,这是吉布森1984年发明的,他说赛博空间是一个由电脑生成的空间,故事人物只要插上电源插头即可进入,这个空间具有难以想象的复杂性,在头脑的非空间中有一束束灯火闪烁,像城市灯火一样渐行渐远。
他称赛博空间为交感幻像,是一种集体幻像,成千上万的人接入网络,这些幻像可能导致把日常生活排斥在外的一种极端的延伸状况。就是理论上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媒体中,不再关心周围实际上在发生着什么。这是1984年的预测。我们不得不惊讶地说,这说得是非常准确的。
他的小说叫《神经漫游者》,赛博空间是所有隐喻中最持久、最有影响力的一个隐喻。这个隐喻有一个核心的东西是,存在一个空间,这个空间要从你的现实空间中迈出来,迈过某个门槛所进入到的那个空间叫赛博空间。换句话说,它是把我们生活的空间分成了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两个不同的维度。
吉布森最早感觉到这个东西是他在街上闲逛,看到温哥华的少年打街机游戏,青少年虽然身处街头,但是头脑完全进入到了打游戏的空间。
赛博空间这个隐喻很快被互联网早期第一代充满理想、充满反叛精神的人所接管,这就出现了一个非常著名的东西就是约翰·佩里·巴娄,摇滚乐队的一个乐者,所写的赛博空间独立宣言。他说工业世界的铁血巨人们,你们躲开我们这个赛博空间,这个空间是我们的。这是他1996年写的东西,是把赛博空间当成乌托邦的、希望用技术给人类带来解放的这样一群人的呼声,他说这是我们的地盘。所以说在这里已经暗含了日后对网络空间主权的争夺,非常原始的一个冲突的起源。
赛博空间是那些自由至上主义者和反文化主义分子最喜欢用的隐喻,他们说我们所建立的这个独立王国叫赛博空间。但是,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媒体很快把赛博空间描述成为一个可怕的地方,充满着各种色情狂、犯罪分子、盗窃分子、破坏安全的黑客,到处都是可怕的罪恶行径。政府则很快把赛博空间视为必须对它进行规范、管理、管制的地方。
举两个例子,奥巴马2009年出台美国网络安全战略时宣布,赛博空间是真实的,不是一个虚幻的存在。瑞典前外交部长卡尔·比特,在2011年伦敦的一个赛博空间的会议上说,“我们今天已经不存在任何可以进行见不得人的行为的黑暗空间“,言下之意是他们需要把这些空间全部管起来,不允许独立的空间存在。所以赛博空间这个词,非常奇特地由一个自由至上主义者特别喜欢用的词,变成了政府特别喜欢用的词。
一个相应的跟赛博空间比较密切有联系的隐喻叫电子边疆,这是美国人使用的。美国人喜欢说我们有蛮荒西部,那个地方没有规则,到那个地方我们开垦土地,组织起来,建立规则,保护那个地方的安全。使用这个隐喻的最著名的机构叫电子边疆基金会,致力于很多保护互联网自由的事业。所以隐喻是一个充满斗争的场所,这里面有非常激烈的斗争。
1989年出现了万维网,这个翻译非常绝妙。万维网的发明要归功于伯纳斯-李,他写了一本书《编织万维网》。在这本书他讲到万维网是怎么成型的。在这本书中有一个前言,是著名的计算机科学家德图佐斯写的,他说数以千计的计算机科学家20年来始终注视着两件事,第一个是超文本,因为没有超文本就没有万维网。第二个叫计算机联网。但只有伯纳斯-李想到如何将这两个要素结合起来创造出万维网。
万维网是一个很重要的隐喻,它表明遍布世界各地的物理计算机通过网络终于联在一起了。然后由此还有另外一个隐喻叫矩阵,不管是网还是矩阵,他们都代表着一些经由共同的结构保持在一起的交叉点。矩阵会给你一种有序的感觉,但是网络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从1989年到1991年,这时候出现了信息高速公路的隐喻。从名称上可以听出来,它显示了我们信息流动的快速性,显示了交易的便利性,有非常强烈的商业色彩。但是与此同时,我们都知道,高速公路一般来讲是政府项目,所以会给你一种感觉,信息高速公路是由中央权威主导的,因此它是一种公共品。由于它是一种公共品,所以必须对它加以规制和管理。信息高速公路这个词一度非常流行,现在不用了,但它也没有死亡,在网络中立的争论中部分地复活。
美国前副总统阿尔·戈尔对全球互联网有非常大的贡献,诺贝尔和平奖,他是因为环保气候变化活动获得的奖,但是仅凭他对互联网的贡献也有资格获诺贝尔和平奖。戈尔是美国信息高速公路最有力的鼓吹者,他是追随他的父亲,也叫阿尔·戈尔。
今天如果你去美国,在高速路上自驾,那个路跟他父亲有关,因为他父亲当年提案建立州际高速公路。所以小戈尔提出了要建立一个虚拟的信息高速公路。
信息高速公路标志性的东西是1991年美国通过的HPCA,即高性能计算法案,美国人提出要建立全国信息基础设施也就是NII,这股风吹到了中国,他们觉得国外都在建立信息基础信息,我们不建立的话会被开除球籍。这个法案除了导致了NII的建立,同时还资助了NREN,美国研究和教育网。
这个法案的重要性在于,1996年戈尔自己说,看看美国互联网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他说我们的政府点燃了最初的火花,之后我们把它交给那些有创造力的个人和公司,让他们肆意地发挥,最后用我们中国人常讲的一句话,星星之火燎原了。因此美国在克林顿和戈尔执政时期经历了美国最繁荣的一段时期,生产力得到极大的提高,经济发展得非常好。
戈尔推动资助的科研和教育网产生了一个重要的东西,很多人不太清楚的就是今天你上网使用浏览器,最早的浏览器是马克·安迪森开发出来的Mosaic浏览器,其后安迪森创立的网景1995年上市,是投资互联网浪潮的最开端。
这个浏览器就是在戈尔提的法案资助下产生的一个有形的产物。看一下当年整个互联网的发展,今天互联网如果没有这七层的发展,你见不到互联网的繁荣。
最底层是计算机,没有计算机就没有互联网,计算机是1941年德国人祖斯发布的可编程的计算机,然后是1976年苹果机的发布到。
第二层是网络。网络脱胎于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教授乔治·威利,在1956年,当时为了防止美国遭受核爆炸,建立了雷达检测网,有了计算机网络的雏形,然后到1973年的以太网,发明者是麦特卡尔夫。
然后是互联网,1969年的阿帕网到1975年瑟夫和卡恩发明的TCP/IP。
第四层是万维网,从布什、纳尔逊、恩格尔巴特来到1990年的伯纳斯-李,然后有了所谓的Http。
第五层是浏览器,1993年的Mosaic。第六层是搜索引擎,搜索引擎最早是1990年的Archie,到1998年谷歌的出现。
最后才来到今天大家所见到的丰富多彩的内容,这个内容是建立在万维网基础上的。直到移动互联网出现之前,整个网络世界是由这七层构成的。
说到信息高速公路,有一本著名的书是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但在这本书里,盖茨其实对信息高速公路的比喻有很多批评。比如,高速公路容易让人想到两点之间的距离,但计算机网络技术的特点是消除距离;同时,在路上行驶只能看到沿线的风景,而在网络上可以随心所欲看到和做任何事情。盖茨反对这个东西的更根本的理由是,信息高速公路会容易让人联想起政府的作用。他认为在大多数国家,计算机网络工程由政府主导修建会是错误的。
盖茨认为互联网应该是一个大市场,这个市场是世界的中心商场,我们在这儿进行购物、交易、销售、讨价还价、结交新朋友、讨论问题,这是互联网的核心,它是一个市场。由于我们有了这个市场,盖茨在这本书里进一步提出一个概念,叫无摩擦的资本主义。在这里花少量费用可以获得大量信息,这是购物者的天堂,将使产品的生产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效看到消费者究竟需要什么,也可以使消费者更有效地购买产品。对此,亚当·斯密应当感到高兴。
信息高速公路这个隐喻对中国有巨大的影响,这幅广告可能是中国互联网史上最著名的广告,大概如果写中国广告史的话,也可以进入最有名的行列,当年瀛海威的张树新在今天的白石桥,中关村零公里处竖起的巨大的广告叫“中国人离高速公路有多远”,旁边有一行小字叫向北1500米,来到魏公村,就是来到了瀛海威科技馆。我本人的网络生涯也开始于这个地方。
信息高速公路大家不再使用了,但是在一个地方复活了,就是在网络中立的讨论中,我前边说我们很多人关心数字商业问题,但不关心数字社会的基本问题,网络中立就是其中一个大问题。网络中立的核心意思是说,对所有的网络流量应该无差别的对待,不应该在网络流量经过的地方设立收费站。
网络中立这个概念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教授吴修铭在2003年提出来的。在2006年的时候他为了说明为什么要网络中立,用了一组概念叫做快车道和慢车道。他的比喻是假如说你在美国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某条公路宣布我只对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汽车开放这条公路,其他人必须走旁边的慢车道,这就叫网络不中立,我们反对这样的做法。
很多互联网公司都站在网络中立这方面,但是电信公司认为凡是消耗资源多的可以多给我们钱,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个优先权。这个中立争论一直打到美国国会,奥巴马对此发出了他的主张,他反对收费优先。网络中立原则就是所有的互联网流量都应该得到同等的对待。
在2006年的时候美国一个参议员提出,他说互联网并不是一辆大卡车,什么人都可以把这个东西扔上去不管,他说如果因为这个东西造成了互联网的堵塞,这个东西应该由谁负责?因此他提了另一个比喻,他说互联网是一排排的管道。由于那些主张网络中立的人觉得他的这种立场背后有它的阴谋,可能支持电信公司,这个人受到了大量嘲笑。但是网络是一排排管道的隐喻其实比网络是云要靠谱。待会我会谈到这一点。
为什么信息高速公路隐喻和赛博空间隐喻有很大的差别,它们之间会打架?有两位教授普什曼和伯吉斯写过一篇文章说到,如果我们把互联网当成信息高速公路的话,我们认为它是我们的一个基础设施,在日常生活中扮演作用。而赛博空间这个词告诉你,互联网是有很大的乌托邦意义的。我们会给互联网赋予一个超出日常生活的水、电、煤、气的意义。它给我们人类潜力带来更大的可能性。所以不同的人选取不同的隐喻,背后有各自的诉求。
下面讲另一个有重大影响的隐喻。在1995年5月26号盖茨在微软内部的备忘录流了出来,盖茨写了这封信,这个信题目叫做“互联网浪潮”。
1995年的时候盖茨感觉到微软可能要有麻烦,因为大家开始联网,大家在互联网上获取信息,而互联网是一个开放的标准。盖茨非常担心互联网会颠覆微软,他写了这个著名的备忘录,引出了互联网非常有名的隐喻叫“浪潮”。他预测到了智能手机,预测到在线的视频,也预测到在线的广告。
他当时备忘录写的原话是,我在网上冲浪10个小时没有打开任何Word文档,也没有执行Windows文件,我打开了很多视频文件。有一个令人恐慌的可能性,也许有一天互联网这些粉丝可能凑在一起,会造出一种非常便宜的、比PC要便宜得多,但是可以上网,有足够计算能力的工具。
我相信互联网会变成我们最重要的推广工具,也许有人应该为把那个链接连到我们主页上付钱。最有意思的是,他说原来网上发现的信息,比我们微软内部的企业网发现的信息多得多。盖茨当时感到了可能有一场海啸要到来。
说到浪潮的隐喻,回到一本更老的书《第三次浪潮》(1980年),托夫勒把人类社会分为三次浪潮,2006年的《财富的革命》是《第三次浪潮》在互联网时代的版本。他说生产者、消费者将合一。
沿着三次浪潮的说法我们来到另外一派,对于信息社会的理论进行构建的思想家,一个著名人物是丹尼尔·贝尔,他写的《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也是非常早的书(1974年)。他阐述了后工业社会,有几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大家越来越多的从所谓的第二产业到第三产业中去了,在越来越多的服务型产业中,人变成重要的资本,也就是人力资本。
贝尔讲到,今天让经济增长唯一的方法是发动人们自由地展开他们的创意。同时他也分析蓝领工人地位的下降,以及专业工作者,不管是科学家还是创意人员还是IT专家,这些人的重要性在上升。最后他说到,今天我们正在见证的东西是信息科学以及行为科学的蓬勃发展。比如说行为经济学在这个年代开始初露头角。
顺着这条线到1996年,卡斯特写了一本书《网络社会的崛起》,这是卡斯特三部曲的第一本,卡斯特在90年代得了癌症,他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拼命地写书,短时间内写了三本,被称为当今的韦伯,奇迹在于写完书以后竟然活得好好的,又写了好多本书。他讲到网络社会崛起,网络构成了我们新的社会形态,是支配和改变社会的源泉,一个以网络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是高度动态开放的系统,在不影响其平衡的情况下更易于创新。
他把信息化的本质称之为信息空间,包括三个层次:技术的层次、地点的层次以及人的层次。在互联网世界中所有的节点只要有共同信息编码,包括共同的价值观和成就目标,就能实现联通,构成我们今天所见的网络社会。这条线都是顺着托夫勒下来的。
在1993年出现了另一本开创性著作《虚拟社区》。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大家都在社交媒体活动,最早的概念就是虚拟社区。这个作家当时在一个很小的社区里,天天在那里泡,试图从这个社区中总结,未来网络社区到底有什么特点?他用了一系列比喻来形容:这是一个出版和表达之地,像一个拥有1000个房间的巨大的咖啡馆,像是伦敦著名的海德公园的演讲角的在线版。
它也是一个流动的跳蚤市场,是写给编辑部却未经编辑的集体来信,他用很多比喻说我们人类可能活在一个跟线下世界完全不同的一个线上的世界。虚拟社区一路发展,一直到今天我们所使用的社交媒体。中国网络社区最早的雏形可能很多人也不太知道,其实就是瀛海威时空,当时是有信用点的,相当于虚拟货币,那里还产生了爱情故事,所有网络社区的东西那里都已经有了雏形了。
来到今天,谈及网络的社交属性,我们经常看到的一个对立是,很多人在研究,到底线上交往会不会影响线下的交往,如果太多地出现在线上,会不会在线下就变得跟大家彼此隔绝。换句话说,当你越来越宅的时候,是不是失去了跟这个世界的联系?这是争论不休的东西,我们有很多文献可以讨论这个话题。
我这里特别提到的一个观点是,我们反对数字二元论,我们认为在今天,根本不存在一个线下和线上完全对立的空间。我们现在有的东西是原子和比特的混合,他们共同造成了我们的增强现实。换句话说,不要试图再去区分什么叫线上,什么叫线下。
尤其是当我们来到移动互联时代,当你在使用手边所有的这些APP的时候,你会模糊线上线下的界限。比如说我们甚至不用谈论你使用APP的具体体验,就讲现实中的一个常见例子,你拿着手机在大街上看,其实很危险,你可能会撞到某一个物体上,或者被车撞到,或者在新闻中看到有人掉到大沟里。
其实,这显示了我们今天的生存状态。一方面,我们处在一个物理世界中的某一个地点,另一方面,我们其实是生活在别处。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讲,技术发展已经导致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区分所谓的线上、线下,我们要打破这种数字二元论的悖论。如果你看过黑客帝国,典型场景是,真正的世界叫做锡安,你以为真实的巨大的世界是Matrix,当我们打破这个二元论时,其实它们是一回事。所以,社交媒体上的所有的活动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它们并不是虚拟生活。
从这点来讲我们可以讨论很多有意思的问题,在社交媒体引发社会运动问题上有一种观点,社交媒体没有造成行动,造成的是懒人行动主义,你可以通过点一个赞或者按一个按钮就表示实际的行动。
这是格拉德威尔试图论证的,在虚拟空间中,由于你的组织如此松散,所以不可能实现行动。但是如果用反对数字二元论观点来看的话,本来你那种说法就是不对的。因为所谓的数字空间行动主义,本来就应该跟线下的行动主义结合在一起,才能够推动事情。没有人说一个纯粹的线上行动会推动事情的发展。
数字二元论传统源远流长。其中一个著名代表人物就是Sherry Turkle,她所持的观点叫The Second Self。其实我们的真实自我和数字自我是一回事。
关于网络政治的隐喻,通常最常见的有两个,第一个是村头的广场,第二个是市政厅,都是美国的比喻。对于美国人来讲,这些东西都是小型的民主实验场所,包括当年的清教徒,从英国登陆,首先组成一个自治团体,制订自己领地的规则,召开本地居民代表大会决定所有的事情。美国政治中有一个说法,要开市政厅的会议。
这两个隐喻给你感觉,要么是一个村,要么是一个市,其实英语里市就是市镇的意思,都是很小的地方。这方面还有一个很大的比喻是全球村,一个村怎么会变成全球的?全球村这个概念给你的感觉是,尽管范围特别广大,但是实际上这么广大的范围还能保持人的亲密性,因为他们是一个村的村民。可见村的比喻可以从小扩大到很大的一个范围,就是把它应用到全球的互联网用户社群中。
地球村概念是1962和1964年,麦克卢汉的两本书《古登堡星系》和《理解媒介》中提出来的,也论证为什么将来我们是一个地球村?比如他为什么不说是一个地球城呢?他提出地球村是有道理的,因为麦克卢汉认为我们是从部落化,到非部落化,到重返部落,是再部落化,我们都很紧密,我们是一个村。在部落中,围着篝火给自己的亲密成员讲故事的人,就是传播的这个人。
来看最新的发展:我们来到把互联网比作成“流”的时代,如果使用今天的社交媒体你就知道什么叫流,什么叫时间线,它是倒序排序的流。这个流一方面它是及时更新的,你如果使用智能手机,每次都期待只要下拉就应该产生新的信息,如果不产生新的信息,你觉得它不是新媒体。
与此同时,它会产生其他的东西,比如说最新的东西不管是不是重要,永远是在最上面。导致我们在这个时代需要重新思考什么叫重要的问题,我叫做“重思重要性”。我们现在是一个失去权重的世界,我们不再能搞清楚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它也导致另一个问题,早几年美国人就提了这个概念,叫做长久的现在,当下成为永远的当下。
2006年又出现了今天大行其道的互联网隐喻叫“云”。亚马逊从2006年推出了云服务,思科提出Fog Computing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现在开使用云形容任何可以在远端存储和处理的电子数据。由于有了云就有了大数据,云的概念会让你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你的数据,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企业,似乎在远处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存着,你也不需要操心,任何好处都可以享受,还有人替你操心。
过去像IOE这样的公司告诉客户,你们的数据在我们的大数据中心存储着,我们有成排的服务器,你们在我这儿是安全的。但是想想看,云的比喻和成排服务器的比喻之间的差别是非常大的。你似乎觉得可以放心地把你的数据托付给云。
而当我们看到大数据的时候,通常会把大数据比喻成一股数据洪流。我们常惊叹数据的量,数据刻成光盘排起来能从地球排到月球,它是一个巨大的量,它应该是能被人类所利用的资源,我们可以对大数据进行挖掘和分析,好好利用起来,然后就到达了一个新的境界。但是有一个潜在的问题是,大数据这个东西它不是自然现象,所有的数据都是人为产生的。如果你把它当成纯粹的自然现象,可能有一天会栽很大的跟头。
最后,让我们回到特别遥远的时间,在1785年的时候,有人预见性地提出了互联网日后大行其道的隐喻,叫做全景监狱。英国著名社会改革家、哲学家边沁绘的图,就是每个人在监狱里生活的时候他们不需要外在监督,他们会自我监督。因为他们看不见监督他们的人在哪儿。这个全景监狱后来被福柯所引用,现在被所有担心互联网隐私丧失、安全丧失、监控机器的人都在使用这个词。经常跟这个词同一使用的是“老大哥在看着你”。
非常遗憾的是,《斯诺登档案》这本书应该入选今年的十本TMT图书之一,这本书是非常有价值的一本书,没有看过的我建议你们仔细读一遍。因为在监控隐喻大行其道的时代终于出现了一个英雄,他告诉你只要监控机器想那么干就可以那么干。换句话说,没有斯诺登,我们至今还不知道我们生活已经被监控到了什么程度。
我写过一篇文章,我认为斯诺登应该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在这种严密的机器或者技术织网过程中总能发现一些另类的英雄,帮助我们逃脱一些看上去不可避免的厄运。这本书就是《斯诺登档案》,我强力推荐这本书。
归根结蒂,所有这些隐喻就指向两大种类,第一种是乌托邦,第二种是反乌托邦,斯诺登代表的是反乌托邦,那么托夫勒、尼葛洛庞帝、凯文·凯利等都是乌托邦分子。乌托邦分子说互联网是可以进化的,可以拯救我们的人类,它代表了进步,代表着普世,甚至象征这美国传统个人奋斗的梦,也就是美国梦。想想所有成就事业的中国互联网从业者。
因此当你把互联网按照这个语境描述的话,互联网是人类伟大的变革,它会决定我们的工作、游戏以及跟他人的交往,它会造成新的商业和创意。即使有一些国家和人群被暂时甩掉,但是技术进步后,这些人一定会赶上来,最后实现全球大同。
但是反乌托邦分子说互联网给我们带来的是反面的乌托邦,并不是什么革命性的东西。它不仅没有给我们带来拯救和联合,相反它让我们彼此隔离,每个人都产生异化,我们可能只通过阿凡达化身来交谈,受到监控。这是反乌托邦的画面。
反乌托邦的书我最喜欢的是莫罗佐夫写的。谢谢大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修远基金会(ID:xiuyuanjijinhui),作者:胡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文原刊于《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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