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向”的小说电影游戏,也可能是厌女的
当我们谈及「女性向」的文化和娱乐作品,似乎能够轻易地从女性话语的热度里获得信心。针对女性消费者、以女性为主角、从女性视角出发,这似乎就是「女性向」了,是吗?
年轻女性成为文娱作品的活跃消费群体,市场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大女主」的影视和文学作品,游戏行业也顺势推出对女性玩家友好的热门作品。女性创作者不断涌现,更多的内容从业者尝试打破传统的性别框架,探寻以女性为主体的表达方式、语言和视角。我们在近年的文娱作品中看到了更多元化的女性形象,更平等的性别关系。
但是,在"女性觉醒"的旗号之下,市面上仍有大量文娱作品流露出「厌女」的倾向,甚至在固化性别刻板印象......为什么女性向的文娱作品会是厌女的?迎合女性视角就意味着现代性别意识吗?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讲述了几类常见但可能被忽略的文娱作品中的「隐藏型厌女」表现:不论是男性作为「隐形的守护者」在文娱作品中出现,妄乎本质、仅在言辞上声张女性主义,还是将视线瞄准「大女主」的IP,营造例外的、独特的优秀女性人设,实质都嵌入了将女性主义迈入女利主义的风险。同时在文末,我们也尝试去探讨一部合格的女性向文娱作品应该是怎样的。
01 男性作为「隐形守护者」:女性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成为「战神」
“你还不具备成为一个优秀设计师的资格。”
“比起整天做梦想着怎么飞得更高,不如先学会走路吧。”
“你准备怎么做,与我无关。”
这几句台词出自女性向游戏《光与夜之恋》的男性角色「齐司礼」之口。在游戏中,该角色是一名顶尖设计大师。当作为选手参与设计大赛的女主,向齐司礼请教设计作品的漏洞时,齐司礼用严厉地语气这样批评了女主。
早年碰巧阅读或观看过一两部言情小说或偶像剧的人,也许对这样权利不对等、「打压式」的对话并不陌生。「刀子嘴豆腐心」、「傲娇」的霸总人设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占据着女性向文娱作品中男主形象的首选位置。
傲娇与傻白甜的偶像剧典范《恶作剧之吻》
近年来,随着公众领域有关性别的讨论持续火热,越来越少的女性受众会为「傻白甜」与「霸道总裁」的爱情故事买单。在陆续涌现的「大女主」IP中,女主人设终于开始显露出锋芒。
她们有的出身优越,有的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的从事着热爱的事业,有的拥有极高的天赋或一技之长。例如,在游戏作品中,女性向恋爱游戏《恋与制作人》的女主经营着一家影视公司,《光与夜之恋》的女主正在角逐一场全国服装设计大赛的前三强;在影视作品中,大女主爽剧《后翼骑兵》的女主则是个拥有超高天赋的国际象棋天才。
无论是出身、教育背景,还是女主正确的三观、敢爱敢恨的性格,都表明女性向文娱作品在努力刻画「独立女性」这一人设标签。但这些作品中的女性真的走向独立了吗?当我们带着好奇去探寻娜拉出走之后的故事时,在那些相对被削弱的男性角色中,一个变相的霸总故事仍在被延续与讲述着。
在每个故事中,女主总少不了陷入困境、极度脆弱的时刻。每当这个时候,能给予女主需要的各种形式的有效帮助的往往是一些男性角色。
在今年春天走红的电视剧《司藤》中,女主角司藤是一个沉睡了五十多年、以「藤」为真身的妖。她生前作恶多端,战斗力极强。男主角秦放在无意间用自己的血复活了女主,从而成为了女主的仆人。哪怕是这样男女强弱势分明的关系,司藤几次遇险,依旧是在秦放或大或小的帮助下才得以化险为夷。也正是因为这几次相助,司藤与秦放之间才更加确认了对彼此的心意。
每次司藤虚弱需要照顾时,秦放总能及时出现
这些「英雄救美」的情节,成为了推动男女主之间感情发展的粘合剂,也成为了「大女主」角色由「战神」回归「女性」的一个关键环节。被削弱的男性成为了「隐形守护者」,甚至是大女主玩家们达成人生目标、拯救世界的崎岖道路上,如游戏外挂一般的存在。
在女性主义的理论中,女性一直处于父权制下的客体地位。波伏瓦著书取名《第二性》的原因正是在指出「人类是男性的,女性是通过男性才能界定的」的结构。而除男性以外的第二种性,女性,则不被看作一个自主的存在。
「隐形守护者」的存在,无疑进一步地强化了父权制下女性的客体性。归根结底,在这些作品当中,要么女性成为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成为「战神」,要么「战神」只是迎合女性观众的附加标签。
02 变相的花木兰叙事:言辞上的与时俱进,实质上的语焉不详
“女性真的需要男性来拯救吗?”
“女性真的需要男性和爱情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大多数人在小学开始就了解到了花木兰的故事。人们喜欢花木兰这个角色,是因为她身为一名女性,却踏上了战场。作为“巾帼不让须眉”的代表人物,她打破了历史框架下的性别不平等。但在以“花木兰”为主体的传统故事叙事中,花木兰并未真正走出父权制下的性别不平等,只是成为了某种象征性的政治正确。
例如,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意愿具有很强的被动性,而非主观意识去挑战世俗意义上“男性”才能做到的事。她的故事还印证了父权制的社会下,一个昭然若揭的逻辑:作为女性,在社会上获得地位得通过装扮成男性的模样、抹去一切女性气质才能达成。
这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女性的某些气质是与父权制社会中的「成功」截然相悖的。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写道,女性有许多备受指责的缺陷,例如平庸、懒惰、轻佻、奴性、絮絮叨叨、粗心大意......
这种被动的女性意识和看似合理的女性向表达在近期的影视作品中同样可见,打着「女性独立」、「女性觉醒」的旗号塑造着一个个男性想象中的「巾帼英雄」。7月,电影《白蛇2:青蛇劫起》上映,许多影评人评价它为一部成长型的大女主国漫。
在这部作品中,女主小青愤恨地认为虚弱的男人无法保护姐姐小白,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她,但到了修罗城,也还是先依附看似强大的司马,后投靠神秘的蒙面男子。在邂逅了各种男性后,小青发现他们都没办法保护自己,才被动地把对于「男人无用」的愤恨转化为了「自己保护自己」的领悟。
最终帮助小青离开修罗城的小白,似乎必须性转为男性才能自洽。而一边口口声声要离开男人「变强」的小青,一边将头依靠在男性身体的小白身上,似乎印证了女性处境的左右为难。这种言辞上的与女性主义的与时俱进,实质是将其退行到茫然的语焉不详。
《白蛇2:青蛇劫起》:小青和蒙面少年小白对视
03 永不止息的「男性凝视」:男性与女性都可能成为被凝视的一方
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写下,“男人看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看的样子。这不仅决定了大多数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也决定了女人和自己的关系”。长久以来,在媒介中,女性一直作为被凝视、被消费以及被再创造的那一方。
不少人认为女性向游戏、大女主电视剧、女性向综艺等文娱作品的出现让「凝视理论」产生了翻转。劳拉·穆尔维指出,当下,女性不再是男性中心社会里被观看、想象、物化的主体,相反, 她们变成了凝视的一方,而男性则成为了女性欲望之眼里的「男色」。
无论是女性向恋爱游戏,大女主影视作品,都可能随时成为男频网文、大男主IP的性转后作品。如《男性的衰弱》一书中所述,男性与女性都可能成为「被凝视」的那一方。很难说女性会因此拥有找寻真爱的勇气,相反,这样的设定更像是性转后的「男性凝视」,与真爱恐怕相去甚远。
以女性向恋爱游戏为例,女性作为游戏玩家,可以通过主动的消费行为,选择与自己喜欢的游戏角色发展恋爱关系。「小奶狗」「霸道总裁」「忠犬」「傲娇」「腹黑」,游戏中不同类型的男性角色,则成为了一种商品的存在,被消费、被凝视、被挑选。
女性真的通过这一设置而在婚恋决策中被赋权了吗?文娱作品在创造越来越多大众印象以外的,多元的男性气质角色时,其实也略过了讨论当下女性面临的真正困境。无论是在女性主导的相亲综艺,还是在夫妻真人秀节目中,节目组总会刻画出「疼爱妻子的老公」、「顾家的男人」、「负责的父亲」、「家庭主夫」等人设,将这些本身男性应该做到的家庭角色分工作为一种值得鼓励的行为去进行嘉奖与赞扬。
相反在以女性为主的综艺中,无论是《乘风破浪的姐姐》还是《怦然又心动》等,任何与家庭捆绑的因素都很少出现。似乎所有的女性综艺都在呼喊着女性独立、活出自己,但它们却告诉女性受众,在现实生活中,一个普通的女性在面对家庭与成就自我之间彷徨与纠结时,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简单、生硬的性转同样也是许多「大女主」旗号的影视作品及女性综艺都在踏入的误区。当文娱作品将受众瞄准女性,希望攫取更多的女性受众的消费能力时,过度追求「爽点」,反而会让女性主义迈向女利主义。
《光与夜之恋》被消费的「男性身体」
04 进行雌竞的女性:女性厌女、女性情谊污名化
在《厌女》中上野千鹤子指出,厌女是一种笼罩整个社会的病症,不止有厌女的男人,还有厌女的女人。
许多女性向的文娱作品都有意无意地在塑造着一种女性群体对于另一种女性群体的恶意。无论是《撒娇的女人最好命》中的那句「怎么可以吃兔兔」的梗,说出「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的艾丽,还是「白莲花」、「绿茶婊」这类标签的泛化,都似乎在把女性群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善于讨好男性的角色,一类是更加独立的角色。
割席女性群体,在「大女主」IP作品中,还体现为总爱塑造出「女性的例外」这类女性角色。这类女性总是无所不能,像个大姐大「罩」着自己的姐妹们,在大家需要帮助的时候,总能出现及时解围。她们是《小时代》中的顾里,是《欢乐颂》里的安迪,是《北辙南辕》里的尤珊珊。
《北辙南辕》中的尤姗姗作为「例外」,有钱有势有能力,几乎帮助其他姐妹解决了一切难题,但自己需要排解的时候,却选择的是投靠男性朋友黑哥
通过彰显她们与其他女性角色相比起来的「例外」,传达一种「我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和其他女生不一样,我是特别的」观念,其实也是在对其他女性群体进行「他者化」,是一种隐藏的女性厌女的表现。
在当下的「大女主」IP的文娱作品中,总有一两个心机颇深的女性角色,经常设计陷害女主,为了与女主争夺「男性」的认可,或者大环境下认可的成功。
这些角色往往被设计来突显女主的善良、正确的三观以及独立坚强。然而,这样的角色很少由男性扮演。似乎嫉妒、斤斤计较、充满敌意是女性专属的天生特质。这导致女性注定要为了获得「男性」、「父权社会」的认可,而去跟其他女性争斗,而不是去拷问传统的性别意识,向父权制发起挑战。
女性之间还存在真正的友谊吗?
女性之间友谊的消亡也是隐藏厌女的文娱作品导致的结果之一。「闺蜜」的污名化天生就带着一丝女性群体内的敌意。在女主成长的道路上,除了爱情的坎坷,似乎制造坏事与困难的永远是女性角色。她可以是后宫的嫔妃,可以是唠叨的母亲,可以是交心的闺蜜,可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姊妹。
今年走红的自制网剧《御赐小仵作》中,除了女主以外还有一个女性角色是男主的青梅竹马。当男主的青梅竹马真诚地帮助女主化解谜题时,一条「这才是正常的女配啊」的弹幕刷遍了屏幕。这条弹幕也道出了许多女性文娱作品受众的心声——为什么女性不能互助?为什么女性配角的存在总是为了敌对而敌对?
女主与女配和谐地共事《御赐小仵作》
05为什么我们需要真正女性向的文娱作品?
在知乎上,一条「你怎么评价光与夜之恋的男性角色?」的问题下,一名回答者讲述了她感受到的游戏中某些让她不适的爱情观。在她的回答下,还有一句回复是「玩个游戏而已,至于上价值吗?」
当我们今天尝试去指出女性向文娱作品中仍然存在的隐藏型厌女时,似乎我们也需要去回答这个问题——仅仅是看个电视剧、玩个游戏、刷个综艺而已,为什么我们需要真正的女性向文娱作品?真正的女性向文娱作品对我们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相信在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有过自己记忆深刻的言情小说或作家。在恋爱、男女交往还是个相对禁忌的讨论话题的年纪里,电视剧、游戏、综艺、小说等,成为了我们最便利去获得对于爱情的模糊想象,对于未来的期待与憧憬的渠道。
在女性向游戏玩家的群体中,有一类叫「梦女」的玩家群体。在游戏中学着与不同的男性角色相处,感受被关爱。在不受世俗限制的情况下,去追梦、去勇敢面对、去反抗恶势力,去拯救世界,去相信爱情,去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对于女性向游戏,甚至其他女性向文娱作品的喜爱,并不止于外行人所认为的单纯爱幻想或为了逃避现实。
知乎「为什么有的女生会看不起玩乙女向游戏的女生」问题的回答
在性别教育相对缺位的当下,一部优秀的作品,一个优秀的角色,可以带给人的影响与鼓舞远远不止是他们陪伴我们的那段时期。文娱作品可以塑造我们的三观,提供给我们认识世界的角度与方式。
此外,在父权制体系下,女性始终很难摆脱成为「他者」,被迫「客体化」的命运。在20世纪90年代,女性私人写作兴起。以陈染、林白等作者为代表的作品,都将自我作为书写对象,拒绝被卷入宏大的社会生活。因此女性能参与的创作曾一度与大的社会话语脱节。
根据吉娜·戴维斯(Geena Davis,《末路狂花》饰演者)媒体性别研究院的调查显示,全球电影业女性担任监制的比例为19%,编剧为14%,而导演占比只有8%。在全球卖座电影中,女性担任主角的比例不足25%。从这组数据可见,在电影业,女性工作者的占比失衡,极大程度影响了女性在影视作品中的发声空间。而我们应该鼓励更多真实、丰富的女性视角与话语进入到文娱作品中去,在父权制的社会去争夺话语权。
当下,女性受众正在各个文娱领域展露出强力的消费能力,这一切都让资本看到了女性向文娱作品未来的无限可能。然而,资本的迅速入场,也让「大女主」、「女性觉醒」IP的作品,无意间反而会冒犯女性受众,简化成当下女性面临的真实困境。
©《小妇人》(2019)
我们期待看见一部怎样的女性向文娱作品呢?
在不合时宜与小声喧哗的三八妇女节播客中,主播们提出了「向上与向下兼容」。也许女性向文娱作品的创作可以走出「白富美」、「玛丽苏」的人设,瞄准更广的阶层、职业甚至年龄的女性。
此外,无论是游戏领域,还是影视、文学领域,都需要开放给更多的女性从业者。豆瓣网友“离离原”曾经盘点过近7年票房最高、拍得最好的影视剧。她发现,仅有林玉芬、汪小壹、林妍、姚婷婷4位女导演入榜。而唯一上榜的大女主剧仅有《那年花开月正圆》这一部。
想要通过文娱作品去触碰到更真实的女性,也许第一步是重视女性视角的产出与创作,而不是将作品停留在还原男性视野对于女性的单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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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看女性向作品的,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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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址: “女性向”的小说电影游戏,也可能是厌女的 http://www.xishuta.com/newsview4947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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