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被“水果”支配的世界

头图来自：东方IC；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文道；内容编辑：猫爷；音频编辑：7X

在水果价格如此昂贵的今天，香蕉依然能保持“平民水果”的亲民，是因为它的背后潜藏了太多隐形成本。

所有看似“便宜”的东西，其实都有各自的代价。

这种代价短期内可能并不会由我们承担，但它却可以造成相当复杂的全球影响。

（文字经编辑整理）

在新加坡，有一样东西对我来说是不能放过的——那就是榴莲。

在我看来，榴莲还是要有一点点苦味在。有一点苦味，吃起来才有余韵。

当然更好的那就是难得一见的野生榴莲，不是人工种植培育，没有经过驯化，那种桀骜难驯的野味，回味无穷。

还是不多说了，免得大家说我“活在云端”“何不食肉糜”，毕竟我们回到现实，现在大家已经从几个月前还在追求的“车厘子自由”，降级到追求“西瓜苹果橘子荔枝自由”上了。

这正是因为近期所有水果的价格，都肉眼可见飙升。

究其原因，一来可能是由于物价及各种物流成本不断攀升，二来则可能是受到极端天气的影响。

无论如何，近期的水果价格，几乎已经成了打击到许多人的人生尊严的问题。

1.地位奇怪的香蕉

最近甚至开始流行一种说法，“有钱人都在吃水果，没钱的才吃肉”。

尽管如此，好在还有一种“平民水果”之中的王者，对我们不离不弃——那就是小黄人的最爱，香蕉。

香蕉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水果，为什么呢？

首先，香蕉是人类消耗量和产量最大的水果，而且没有之一。

即使在人类所有的农业作物里，它都可以排到产量的第四位，而前三位分别是小麦、稻米和玉米。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特别的地方？位列前三的其实都是我们平时常见的主食，或者至少是中国人最常见的日常必要的主要热量来源。

那么，香蕉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香蕉也被全球很多地区人民当作一种主食，在亚洲和非洲有5亿人将它作为主要的淀粉质来源，尤其是那些较为贫困的地区。

所以，香蕉虽然被我们称为水果的一类，但是在其他地区，它其实是日常生活中一种不可或缺的主食。

但值得注意的是，香蕉其实是不适合作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主食的，原因之一是香蕉是一种非常不易保存的水果。

我们应该都有类似的经验，香蕉买回后，放上几天很快表皮就会变黑，果肉变烂、变质。

所以，香蕉虽然是人类已知的最古老的栽培植物之一，但它离开热带却是很晚期的事情。

香蕉到底原产自什么地方？

香蕉，其实原本绝非是一种全球都吃得到的水果，因为它的原产地是热带。

具体产地虽有所争议，但今天我们至少能确认它是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和东南亚一带完成驯化过程的。

要知道，我们今天吃的所有食物都要经过一定驯化，人工培植和种植，再经由漫长的岁月改造，才变成了我们今天吃到的样子。 

2.所有便宜的东西都是有代价的，香蕉也不例外

香蕉第一次被驯化的时间很早，几乎是在公元前5000到8000年之间，但是长久以来香蕉就在这些热带地区流转，却很难流传出去。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一种很不可靠的商品。

它的成熟期太短了，对运输的要求极其高，比如需要高明的冷藏技术、现代运输设备以及基础建设，包括一整套复杂的物流过程、包装过程，甚至生产过程。

所以，今天我们能在北京或者其他更远的北方地区吃到香蕉，其实依赖的是一种现代技术，这也是全球史能够带给我们的观点。

接下来可以思考另一个问题，既然香蕉这么脆弱，需要依靠如此庞大的全球现代工业的物流体系支撑，它为什么还能卖得那么便宜呢？

要明白，所有便宜的东西其实都是有代价的。

只不过这个代价，不一定是由我们消费者自己在承担而已。

我曾经和许多人一样，喜欢购买便宜的东西，但后来我越来越发现，今天的市场上有很多东西已经便宜得不像话，但是如此便宜的背后，多半是存在一些问题的。

只不过，有些问题可能是不便透露的真相，有些问题我们未必有兴趣深入了解，而且就算了解了也可能很快就遗忘了，这样我们才能活得更舒服一点。

关于香蕉，也有着许多未被了解的真相。

首先，香蕉其实有非常多的品种，但是一旦要进行标准化、大量化生产的时候，水果公司往往就要做出选择，他们必然更倾向那些适合长期运输、适合保存、适合种植，最好还容易抵抗虫害的品种。

曾经就有一种香蕉可谓是香蕉中“王牌候选人”，即大麦克（Gros Michel）香蕉。

直到1950年左右，大麦克还是全世界最主要的一种香蕉品种，除了东亚地区之外，欧洲美洲吃到的香蕉几乎都是这个品种。

但是，今天你可能再也吃不到这种香蕉了，它几乎已经绝种。

曾经是全球最流行的一种香蕉，怎么会突然绝种呢？

因为大麦克遭遇了一场严重的疫病。这种疫病的源头，是一种叫做“尖孢镰刀菌”的真菌，它会寄生在香蕉根部，让香蕉产生黄叶病。

你可能会问，难道这个病没法依靠药物治疗？没法中止它的蔓延吗？这样一种病为什么能导致全球曾经产量最大的香蕉近乎灭绝？

原因很简单，因为大麦克香蕉的一大缺点，是无法进行有性繁殖，它是“单一品种栽培”的结果。

由于全球的大麦克香蕉基因几乎完全一样，所以香蕉感染病菌的几率，以及抵抗病菌的能力也是一样的。

如果你了解一点生物学，就知道这种单一品种栽培的作物种群，缺乏遗传多样性，它患上疾病的风险大大增加。

也就是说，人类为了实现现代工业以及现代市场需求，就把水果的命运寄托在了“单一品种”上。正是由于这样问题的存在，大麦克香蕉走向了灭绝的道路。

后来，水果公司又找到了一种香蕉的替代品，也就是“华蕉”（Cavendish），也被称作“香芽蕉”。

可是，现在的香蕉品种一样存在问题，一样也会得黄叶病。要是疫病的规模继续扩大，这种香蕉也可能面临灭绝的命运。

所以，我们今天吃的香蕉，你真不知道哪一天，它忽然就消失了。 

既然香蕉如此脆弱，我们总该想出一些解决之道。其中一个方法，是通过基因改造。

但是这种方法成本太高，推广也尚且存在问题，所以，现在为了让香蕉更易维持，我们很多时候采取的方式并不是对抗、不是进行基因改造，而是直接使用更多的农药。

所以，我们今天吃到的香蕉，背后未被了解的真相就是：大量农药的使用。

如果不使用农药，又难以让香蕉稳定持续生产，而与此同时导致的后果，就是环境污染。

今天全球几个主要的香蕉产地，比如中国其实也是个香蕉大国，尽管如此，我们生产的香蕉依然无法满足国内的市场需求，所以我们还要依赖菲律宾的香蕉进口。

菲律宾是世界上第三大的香蕉生产国，而且这整个国家对香蕉是极度依赖的，菲律宾最大的国民收入来源就是香蕉，而它的最大出口国就是中国。

所以中国人买不买菲律宾的香蕉，对菲律宾造成的影响其实比想象中要大。

一旦两国进出口贸易产生摩擦，菲律宾国家的经济命脉就可能因此遭受严重打击，这也就是所谓，整个国家依靠单一经济的危险。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菲律宾之外，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尼加拉瓜等西半球国家，一样有着大量香蕉种植地，这些国家对该产业的依赖程度与菲律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多的地方都在种香蕉，而且种植香蕉时都在使用大量农药，产生了大量的污染，它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这也是香蕉种植生产地区的极大争议，他们的工人因此产生的种种问题。 

3.“香蕉启示录”

曾经有一部纪录片叫做《香蕉战争》（《香蕉启示录》），导演费德理克·戈登 (Fredrik Gertten) 专门到尼加拉瓜去拍摄记录那里种植香蕉的农民的情况，也看到了一些中美洲地区其他香蕉种植园里工人的情况。

原来那些地方出现了一种现象——那些家庭是没有孩子的。

这里的出生率极低，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是因为这些种植园内采用的化学药品会导致男性不育。

对于这些在种植园工作的人来说，他们的下一代传承就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你或许会质疑为什么这些地方不做好防护措施、完善环保条件呢？他们几乎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些都要花钱。

一旦加上这些成本支出，你认为香蕉的价格还能如此便宜吗？

更重要的是，当地控制香蕉出口命脉的水果公司，它们更不愿意花这个钱，毕竟这些公司连支付合理的工资都做不到，想要尽可能逃避。

于是，这些地方的蕉农们在喷洒农药的时候，所有的防护措施就仅有手上的一块手帕。

为什么这些水果公司可以如此猖狂？对工人的健康问题置之不顾，也不理会生产地区的环境污染。

难道他们不怕有人对此提起诉讼，难道不担心其他比较有良知的公司和他们进行竞争吗？

不，他们一点也不怕。

首先，因为有良知的公司不会比他们更赚钱，也更谈不上竞争得过他们。而且重要的是，根本不存在什么竞争。

今天我们吃到的香蕉，甚至包括大部分进口的水果，在全世界基本是由四家公司完全垄断。

其中有一家叫做金吉达的公司，可能也是许多中国人都较为熟悉的一家水果公司。 

它原本是家美国公司，但现在已经是一间瑞士公司了。金吉达的前身就是著名的美国联合果品公司（United Fruit Company），经过其间各种控制权的转换，演变成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样子。

不过，联合果品公司之所以后来改名为“金吉达”，还不只是控制权转变那么简单，而是因为它原本的名字早已臭名远扬。

4.富可敌国的“水果公司”，残酷的“香蕉共和国”

我们继续从历史的眼光看待香蕉的移动路径，为什么香蕉会从原产地非洲、东南亚或巴布亚新几内亚一带，流传到中美洲，而且今天的中美洲还是全球最重要的香蕉产地之一？

这就要说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造成的一个现象，那就是“哥伦布大交换”——

由于新大陆的发现，使得旧大陆（欧亚非）与美洲大陆之间的物种产生了交流。

其中之一被带到美洲去的物种，就是香蕉。

中美洲的香蕉源自于1516年非洲加那利群岛的葡萄牙水手，他们把香蕉带到了中美洲，而且种植得很好。

不过，美国人吃上香蕉却并不是很早的事情。

他们一开始得到的香蕉资源很少，因为如之前所说，过去出口香蕉是非常困难的。

那么，香蕉又是怎么样进入美国的市场？这就要提到19世纪末的时候，一位美国商人，他跑到中美洲的哥斯达黎加拿到了政府合约，帮他们修建铁路。

结果当地政府却因为缺钱欠账，于是就和这位商人签了一份合约——政府将铁路沿线的土地租给商人，时长为99年，几乎就像租界一样，铁路修到哪，沿线的土地就都归商人所有。

Minor C. Keith, 与他的叔叔美国铁路大亨Henry Meiggs在中美洲与美国之间开始了进出口香蕉生意

结果，这个商人想到了一个绝招，他在新到手的土地上开始种植香蕉。

为什么要种香蕉？

之前已经说到，香蕉热量高，还是一类淀粉的来源，这位商人就把香蕉当成伙食提供给修建铁路的工人们吃，替代了工人的薪水，于是养活铁路工人的成本就大大降低了。

以至于后来，这家以运输起家的公司还逐渐改行了，变成了一家卖水果的公司，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公司发现，修建铁路根本赚不来什么钱，但是大量种植的香蕉可以把它们运回美国卖钱。

不仅如此，在这个过程中，透过香蕉产业还诞生了我们现代食物运输中必须的冷藏技术。

世界上最早开始出现这种食物运输的冷藏技术，就是20世纪初，为了从中美洲运输香蕉回美国开始的。

由于需要大量运输香蕉的船只，公司甚至开始自己经营船队。最终经历几轮并购，几家并存的公司就合并成为了“联合果品公司”。

当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光让工人们吃香蕉早已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还是得向他们发薪水。

但是公司又想出一个办法，既然要给工人们发薪水，他们以及家人还都住在种植园里，他们也要消费、购买食物，那公司干脆办起了宿舍、经营房地产，建设各种设施，还办合作社。

工人们要买东西，要消费，就得向这些合作社购买，合作社里的物品又是由公司的船队从美国运回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船队从中美洲运香蕉到美国，回来时肯定不能空船而归，于是就从美国运各种物资、大量廉价的工业化食物和产品回来，再卖给种植园的工人们。

于是，大量的金钱就在整个公司内部滚滚流动，不断循环。

当产业发展到极为庞大，联合果品公司和另一家标准果品公司，它们所控制的中美洲果园面积，已经超过了任何一个中美洲国家所控制的土地，而它们拥有的财产几乎可谓富可敌国。

发展到如此局面，实际上这些公司已经如同一个小的国家一般在运作。

因此也出现了一个名词，可能你也听说过，那就是“香蕉共和国”（Banana Republic），这个名字就是这样诞生的。

这两大水果公司，把整个香蕉产业垄断在手，透过种植、出口香蕉，通过运输产业等种种手段，把整个中美洲变成了自己的殖民地。

而且，这些公司当时又全都是美国公司，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美国是真的能够将中美洲当成自己的后花园。 

又由于是垄断性产业，当地政府也拿他们没办法，当地政府由于太穷困，还必须吸引这些公司的投资，于是不断给他们更多土地，给予他们更多特权和优惠。

这些水果公司，堪称“国中之国”，权力早已大过几个中美洲国家的政府。

当然，这之中依然存在大量的不满，这并非只是民族尊严的问题，而是工人生活上的种种实际问题。他们都还不是在计较健康、污染等问题，而是抗议自己的薪资太低了。

这些人如果不帮水果公司打工，他们几乎就没有了其他生路，就连自己国家的政府都和这些公司签订了独家合约，工人们根本不可能自己开辟香蕉种植园，只能为这些公司打工。

当只有一个老板可以为他打工的时候，你也可想而知他们的生活处境将会如何。

尽管工人们也组办工会，不断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争取合理的医疗条件，也发动了罢工抗议，但结果并不出所料，这些水果公司利用自己的私家军队，直接进行了残酷的镇压。

5. 被“水果”颠覆命运的国家

不仅如此，美国联合果品公司甚至可以掌控、颠覆一个国家的政治命运。

1951年，危地马拉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位民选总统——哈科沃·阿本斯，在他上台之后，便宣布把联合果品公司在危地马拉25万英亩的闲置土地收归国有。

尽管当时联合果品公司在危地马拉占有土地面积是整整400万英亩，占整个国家可耕地面积的七成，但联合果品公司认为阿本斯这一举动极大触动公司的利益。

于是，当年与联合果品公司关系密切的部分美国政府重要人物，在1954年6月，策动危地马拉流亡份子组成的雇佣军从邻国洪都拉斯武装入侵、危地马拉境内武装部队首脑叛乱，终于推翻了危地马拉合法的民选政府，扶植亲美独裁政权上台。 

此后30年，危地马拉政府都是一个右翼独裁政府，被美国所控制，某种程度甚至可以说，是被“水果”所控制。

当年类似联合果品公司、标准果品公司这样的水果公司，拥有极大势力，与美国政府串通，在那些对水果公司不满的国家内搞阴谋、发动政变，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直至1959年，中美洲终于有一个国家忍无可忍，要发起反抗——那就是古巴。

当时古巴的领导人卡斯特罗要发起革命，其实也和香蕉以及水果公司有关。

因为，联合果品公司在古巴不做香蕉产业，却主要经营蔗糖产业，在古巴拥有糖厂。

联合果品公司在古巴的蔗糖产业的势力之大，几乎可以媲美它在中美洲其他国家的香蕉产业。

所以，卡斯特罗当年要推翻原来的亲美独裁政府，其中一个目标就是要把联合果品公司赶出去。

而联合果品公司当然还想照搬之前阴谋推翻危地马拉政府那一套，就游说当时的肯尼迪政府，批准一个“颠覆古巴政权”的计划，也就是1961年著名的猪湾事件。当然，这件事件最后以失败告终。

无论如何，联合果品公司的名号因为臭名远扬，最终被迫改名为“金吉达”。不过，就算改名了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现在你依然能查到它的好几起法律纠纷，而且这些纠纷并非是商业上的，而是涉及其他国家的安全问题。

原来在2000年之后，金吉达曾经好几年时间连续支付款项给哥伦比亚的几只游击队，希望这些游击队替联合果品公司执行“安保任务”。这些游击队，基本都是反政府的。

最初对于这些行为的指控，还是由美国境内人士发起的，指控这家公司违反美国法律，支持恐怖分子组织。

2018年，哥伦比亚的司法部也正式起诉13个金吉达公司的高层与管理人员，这个案件到今天都还没有完结。

今天，几乎全世界的香蕉都十分便宜。而它便宜的理由之一，是因为它是很多国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当一个国家的经济，相当大一部分都是依靠香蕉这种作物的时候，这些国家在这件事情上的议价能力也会变得相当低。 

另外，香蕉之所以能够维持，健康地到达我们的餐桌上，是因为背后隐藏着许多隐形成本。

香蕉生产的成本里，有三分之一用在了杀虫剂上。杀虫剂带来的环境成本，我们自己不曾去消化，因为我们只看到了它便宜的一面。

当然，今天说了这么多，我并不是让你别再吃香蕉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界上实在没有真正“便宜”的东西。

我们吃进肚子里的任何一样看似简单的食物，其实都不只是那么简单而已，也都不是孤立的。

它在全世界范围内不断移动，甚至能够造成许许多多相当复杂的全球政治经济的影响及后果。 

参考资料：

1《香蕉密码——改变世界的水果》，Dan Koeppel，馥林文化出版，2009年

2 《香蕉已经死过一次，请不要让它再死一次》，Jackie Turner，Amaranth、Ent/编译，果壳

3  纪录片《香蕉启示录》，Fredrik Gert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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