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与更好的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原文标题:《回不去的故乡与更好的自己》,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是南北结合的产物,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山东人。因此,我在青岛长大,13岁那年随父母返回另一个家乡——中山。
这两个城市的口碑都不错。前者有着中国最长的城市海岸线,有无数早年遗留的欧式建筑和庭院,老城极美;后者是富庶小城、花园城市,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获颁联合国人居城市,距离广深港澳四地都是一两个小时车程,兼具安逸宁静与繁华。在前些年一片“我的故乡已沦陷”的叹息中,它们依旧美丽宜居。
所以,不少朋友笑称我是幸运者,因为“青岛和中山都是好地方”,仿佛我没有沦陷之烦恼。
但是,“沦陷的故乡”都是“回不去的农村”吗?都是贫穷肮脏、闭塞落后的吗?就是那些在城市化进程中变得更加萧索的乡村吗?未必。几十年城市化大潮下,你会轻易发现故乡的变化,许多变化既可视为发展,也可视为沦陷,它取决于你的成长、你的视野,还有你的审美。
青岛的老城区可谓我的美学启蒙。那时,外公外婆家位于一条遍布欧式庭院的老街上。庭院里的建筑形貌各异,均具美感,它们都是早年开埠时建起的别墅,后来成了大杂院,每栋楼都有几户人居住。走出外公外婆家所在的院门,向左走几百米便是中国最大的天主教堂,向右走几百米则是老市政府,也是当年的总督府。
天主教堂和总督府都是青岛的地标景点,如今游客若是步行,这几乎是必经之路。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年深日久,十分茁壮。我曾一次次于午后在这条路上走过,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射在我身上,将我送到学校。学校距离外婆家同样只有几百米,就在天主教堂边上。如果我能够坐在窗边的座位上,那么扭头就可以看到教堂的后院。每当上课走神,我都会扭头望向高耸巍峨的教堂,我对欧式建筑美学的推崇,似乎就从这一次次走神开始。
这座教堂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学校旁边的一栋建筑。因为学校操场狭窄,所以教堂门前的空地曾是我们练习50米的跑道,因为它的宏伟和无死角的美,它还是我们的美术课写生对象,画完正面画背面,画完背面还有一个个侧面……
每当我提起自己跟天主教堂的缘分时,许多曾见过它的友人甚至会有些艳羡,但当年的我却习以为常。对于整个青岛老城区,我同样习以为常,每天与同学穿街过巷,在一个个欧式庭院间穿梭,在布满爬山虎的欧式老建筑下读小说、讲评书,或者透过斑驳的木棂窗窥探别人的家,听到屋主的叫喝声与他脚踩木地板的吱呀声时便一哄而散。那时我以为中国的城市都是这样,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曾有许多个下午,我与同学一起沿着蜿蜒道路走上一座名为观海山的小山,登上观景台远眺。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红瓦,沿着高高低低的道路错落着,天主教堂则是最高的建筑,十字架是云端下最美的一点,云端深处则是大海。许多年后,我曾去过一座名为迈森的德国小城,当我沿着曲曲折折的石板路走上当地最大的教堂后,站在教堂边的观景台向下眺望,那大片大片的红瓦与绿树,石板路两旁的欧式建筑,一个个清幽小院,都与我记忆中的青岛几无差别。
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初,青岛沿海一线开始出现高楼大厦,突兀地在一片欧式老楼中拔地而起。再后来,有了一栋名叫百盛的更高建筑,它高耸在栈桥不远处,旁边是广西路——我非常喜欢的一条街道,遍布多处历史保护建筑,是当年德国人兴建的商业区。从此,我再登上观海山的观景台时,天主教堂就已不再是最高的建筑,百盛不仅高,而且无比碍眼,一直到今天,它都被某些人称为“青岛老城区的疮疤”。
那时年纪小,只觉得高楼大厦很新鲜,并不觉得是疮疤,何况还可以搭着手扶电梯去买我喜欢的磁带,仅此一点就让我提不起恶感。1994年暑假,我重返青岛,那时青岛正开始兴建新东部,大致是以我以前所居住的地方开始向东拓展,大片高楼平地而起。记得那次,司机一脸自豪地对我说:“从海边望过去,前面真像香港!”
后来每次回青岛,都能感受到东部的变化,海边林立的玻璃幕墙大厦和一线海景住宅,直线攀升的房价。这里甚至也有了游人,时常可以见到旅行团的身影。可我却更喜欢老城区了,每次回去都坚持在那里步行,拍每条老街、每栋老房子,包括我年幼时未曾去到的地方。
随着时日流逝,我可以越发感受到老城区的破败。游客来青岛,除了天主教堂、总督府和栈桥一带外,连基督教堂都未必会去,他们很难知道老城区到底有多美。至于青岛本地人,有条件的大多已经搬离,老房子的命运各不相同:有些成了私家豪宅,命运最佳;有些则成了出租屋,破败荒凉;还有一些则被拆除。
放弃蜗居老房子,选择新的商品房,在生活而言绝非错误选择。青岛的欧式老房子早年都是私家别墅,不少还是名人故居,但成为大杂院后,一栋楼里有几户人居住,只能共用厨房和厕所,很不方便。还有一些早年就是底层居住的里院,几百户人家居住,每层楼几十户却只有一两个厕所,麻烦可想而知。
我一向对“落后=美”的审美观嗤之以鼻。有些人出游喜欢追求所谓“原生态”,尤其喜欢在少数民族地区流连,将落后当成美,一旦人家生活过得好一点、现代化一点,就慨叹今不如昔。但要是让他们自己在原生态里长居,他们保证万万不肯。所以,我从不认为青岛人就应该如当年那般住在老房子里。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建筑不该保留,而且,新房子难道不能盖得好看一点吗?
说到底还是观念和审美问题。也是在青岛,我曾听过这样的说法:比如嘲笑欧洲没有高楼大厦,还不如青岛,比如鼓吹追赶香港,把旧房子全部拆掉,利用沿海错落地形继续盖新楼……
“我的故乡已沦陷”的说法虽有情怀,但在更多人眼里,它也许只是矫情,并不符合他们的审美。大多数中国人对“以大为美”有着出奇的热衷,对贫穷有着刻骨铭心的厌憎,因此对城市的要求无非“大气”二字。所谓大气,就是高楼大厦,就是破旧立新,尤其是那些沿海或沿江的城市,海边和江边的标配就是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外加不可缺少的大广场,仿佛非如此就不够大气。你若说这其实不是大气而是土气,对方就会脸红脖子粗地跟你争论。
我时常庆幸自己能够将旧时青岛变作回忆,作为一个抽身离开的旁观者,我可以看清它的特别之处,看清那些与众不同的值得保留的美。依旧繁华美丽还“更加大气”的青岛之所以在我眼中成为“沦陷的故乡”,是因为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我也曾对那些高楼大厦没有抵抗力,任由千篇一律的它们动摇我的审美,但后来我醒觉了。甚至可以说,对故乡沦陷与否的感知程度,与自己的审美能力成正比。
相比青岛,中山有一种岭南式小家碧玉的美。我于1993年刚回到这个城市时,它的狭小局促一度令我十分不习惯。不过,我那时便已留意到,它的城区仍遍布南洋骑楼,农村则有大量青砖老屋、洋楼和碉楼。由于中学一直住校的缘故,我对这个城市的探寻由大学毕业后才真正开始。
有一段时间,我终日在这个城市的老街里游走,寻找旧日痕迹。那些夹杂着西式和南洋风格的老别墅,许多已经因为主人移民而破败,还有一些沦为出租屋。至于乡村,我曾探访过大量自然村,在祠堂中寻找村史,在老屋中寻找旧迹。昔时南粤的富庶与前卫,往往就在一些细节中体现。只是,有了钱的农民不再喜欢这样的老房子,他们盖起了在中国农村随处可见的“农民房”,马赛克外墙,方正古板,彻底失去了美感。但以他们的知识结构和视野,很难对他们有更高的要求。
这个城市当然也在更新,与青岛一样,它也向东拓展。从前的大片田地,如今已遍布CBD和高档小区。同样的是,老城区的住户们也纷纷迁来。如今再去老城区的旧街巷,那些老房子多半租给了外来工,要不就是老人留守居住,农村里的老房子大多也一样。
保护老城老村落和老房子的声音当然存在,且卓有成效,对旧建筑的改造和利用也有众多成功案例。但我深知,这并不是大多数人的普遍认知,甚至会被一些人视为多余。
因此,“故乡的沦陷”其实是一个美学命题。你认为的沦陷,或许很多人甘之如饴,视之为“发展”、“大气”甚至荣耀。甚至连你自己,或许也曾于年少时在这个问题上栽过跟头。只有当你拥有更高的审美能力,成为更好的自己时,你才能看到故乡沦陷的真相。从这一点来说,它注定只是少数人的情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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