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退网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头图来自:《舞伎家的料理人》
曾以《小偷家族》(2018年)拿下金棕榈奖的是枝裕和无疑是日本当下最著名的导演,他拍过很多电影,电视剧只有两部——第二部在2023年1月12日由网飞(Netflix)上线,也就是《舞伎家的料理人》(舞妓さんちのまかないさん)。同年6月2日,是枝还有一部与网飞合作的电影要上映,那就是坂元裕二创作剧本的《怪物》。
是枝裕和的第二部电视剧《舞伎家的料理人》,2023年1月12日在网飞上线
是枝裕和从小喜欢看电影,考上早稻田大学后更是沉迷观影,导师是电影史研究者岩本宪儿,毕业论文直接写了篇时代剧脚本。毕业后,他去电视台工作,从电视纪录片起步,1995年创作了第一部电影《幻之光》。
“这一路走来,我不是仅仅做电影,将来也不会这样。老实说,我最想做的是连续剧。只不过我想做的,要在日本国内的民营电视台播放,恐怕有点困难。”2022年,首度与网飞合作的是枝裕和在采访中这样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对电视剧创作表白,2018年《小偷家族》上映时,他就说过“其实我最想做的是电视剧”。
还有十年前的誓言,当时是枝刚完成第一部电视剧《回我的家》(going my home,2012年)。阿部宽饰演在东京广告公司工作的上班族,仿佛是从是枝其他电影里刚走出来,因为父亲突然病倒,他在回故乡长野探望父亲的过程中慢慢了解了父亲的过去与遥远的故乡。对于是枝的粉丝来说,当然看得很开心,但整体市场却非常冷淡,收视率极惨淡。是枝表示:“我还想做电视剧,虽然可能有人说,你还没吃够教训啊。但是(拍电视剧)真的很有趣。”
最近几年,网飞模式的韩剧风靡全球,在流行文化输出方面有过辉煌往昔的日本在影视剧领域的表现则越来越平庸,对本土文化曾经相当自信的日本网友也纷纷发帖讨论,“为什么日剧那么土”“为什么韩剧比日剧精彩”“为什么日剧连韩剧的脚后跟都够不着”?
理由无外乎日本电视制作资金匮乏、日本年轻一代演员全无演技、脚本幼稚、编剧受制于艺人事务所和电视台、缺乏批判社会的勇气、保守主义倾向……那么是枝裕和与网飞的这次牵手合作,是否逃离了近年日剧萎靡不振的诅咒?
出町柳商店街上,到处张贴着《舞伎家的料理人》取景地海报(图|吴从周)
《舞伎家的料理人》改编自小山爱子的同名漫画,2017年开始连载,获得第65届小学馆漫画奖(少年部门),2021年由NHK改编为电视动画上映,截至2022年1月原作累计销量已超过200万册,正是所谓的大IP。网飞宣传《舞伎家的料理人》时不遗余力,2023年新年前后,剧中取景地的出町柳商店街也张贴着大幅新剧海报。
电视剧上映后,起先好评如潮,谁不喜欢美丽的鸭川、古都四季变幻的风情呢?加上年轻演员森七菜与出口夏希动静相宜,舞姿凛然的桥本爱已有大女优气质,松冈茉优神采飞扬,在《京都的私房雅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常盘贵子举手投足都是京女风范,松坂庆子的演技与感染力更是不必多说——不同年龄层的演员都有十分不俗的表现。虽然网飞剧不算收视率,但本剧的观众数和影响力肯定大大超过《回我的家》,从这个角度来说,是枝裕和探索日剧新出路的尝试算得上成功。
但对此剧质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质疑的核心在于,在祇园花街生态暗面早已被揭露的今天,几乎没有任何批判地呈现花街少女的美,创作者是否有美化压迫的嫌疑,是否会有不知实情的少女被祇园虚幻的美好吸引、因此成为性剥削的对象,而创作者是否需要为此承担责任?
“网飞的《舞伎家的料理人》是很火,但是舞伎、花街本身已经是行不通的了。是枝导演的影像美则美矣,但我真担心有孩子在不知剥削未成年真相(不仅是性方面,还有劳动环境)的情况下,被表面的华丽所吸引。曾经致力于表现社会问题的导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作品?”
“因为是是枝导演的作品,所以也算看了一百年。但从头到尾都有违和感,电视剧方案本身就有问题(花街文化难道不恶心吗)。这个剧是全球上映的,我觉得除了日本,这个剧在伦理方面完全落后于时代。”
在网络全球化时代,人们对域外的关注远远超出了传统的政经领域,社会文化、个体遭遇等容易引起人共鸣的话题,也很容易成为热点新闻。在我国,就算是对日本文化有相当了解的人,此前对祇园花街的印象恐怕也只是电影《艺伎回忆录》朦胧绮丽的画面、各种京都纪录片里登场的美丽的祇园女子、京都旅行时花见小路的惊鸿一瞥——舞伎艺伎就是柔声说着京都腔、高髻华服、举止优雅的传统文化代言人。但2022年6月,一位曾经从祇园出逃的舞伎在网上揭露花街真相,引起轩然大波(可参考《揭露舞伎行业黑幕的90后年轻人,正在日本引发讨论》,2022年7月23日“一览扶桑”专栏)。
《艺伎回忆录》,2005年
这位1999年生的年轻姑娘桐贵清羽说出了自己在祇园做学徒和舞伎时的亲身遭遇:无偿劳动,深夜工作,明明是未成年却在陪客时被强行灌酒,被男性客人各种形式地性骚扰,被迫和男性客人混浴……很快中文网络上就有人整理了清羽的发言,翻译整理成长帖。
因此,在《舞伎家的料理人》播出后,中文观众很快也回想起清羽的遭遇,并识出电视剧里很难被完全遮掩的暗面:两位主人公少女放弃高中生活来做学徒;料理人季代(森七菜饰演)住昏暗的小阁楼,起早摸黑给大家做饭,似乎还没有工资;艺伎百子(桥本爱饰演)常常深夜陪酒至烂醉……
今日,中国年轻人对女性主义已有广泛的接受与讨论,女性当然应该在更广阔的舞台上争取更多权益,而邻国居然还有放弃高中教育、投身性剥削行业的少女,这自然令人难以接受,优雅的传统与温馨的画面都成了粉饰这一切的谎言。
很多日本网友对清羽留言,“知道了你的遭遇之后,就不想看那种电视剧了”,“看到新片宣传的时候,瞬间就想到了清羽姑娘的遭遇,片子演的还真是美丽的世界呢……”。清羽说:“我没有看剧的勇气,所以没看。要真是片中那样的环境,大概也不会有人半途逃跑吧。”此前接受“文春在线”的采访时,清羽说过很喜欢原作漫画,但是她曾经所在的地方却没有漫画里的温馨场面,不可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经常吃过期变质的食物,还有人因此食物中毒。
全民网络时代,创作者在社交媒体发言转帖,可以获得更多流量和关注。是枝裕和的推特从年前就开始转发网飞的新片宣传,也是常见的营业方式。但与此同时,网友的批评也更直接地掷向创作者,是枝就面临这样的压力。
2023年1月24日,《舞伎家的料理人》上映不到两周,在推特沉默了一周的是枝发帖,宣布退出推特。他在长文中回顾了创作本片的始末,说最初是电影制片人川村元气邀请他改编本剧,从2020年夏天起正式开始电视剧制作,启动调查采访,2021年夏天到冬天完成摄影。
《舞伎家的料理人》官方剧照
是枝坦言,在制作本片之前,自己对花街的知识少得可怜,“只看过沟口健二的《祇园姊妹》《祇园囃子》和成濑巳喜男的《流浪记》,虽然也翻看了几本书,但最初踏入祇园时,我的起点和电视剧第四集登场的堇的父亲没有大差,持有否定和怀疑的态度。不过,开始调查后我了解到,花街内外都有人想要改变这样的‘传统’,将之变成类似歌舞伎那样的文化,传承给下一代。”
是枝一直想要改变日本影视界的“传统”(保守,打压新人,艺人事务所干涉艺人选片,制片方过度受制于广告商和电视台),这次的新剧创作就通过选拔起用了津野爱(1987年生)、奥山大史(1996年生)、佐藤快磨(1989年生)三位新人导演,以是枝统领全局、三位导演各分担两集的方式进行,为新人导演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是枝还与志同道合的几位导演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叫作“分福”,以期聚集相同理想的创作者,结成“宽松的共同体”。是枝对祇园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与舞伎、艺伎同席的宴会也只去过两次,他被“花街改革”的理想吸引,“因为影视业界也有同样的问题,我知道改革并不能简单实现,但我想联合他们的努力,贡献自己微小的力量”。
的确,《舞伎家的料理人》中不乏若干反思与批判,比如桥本爱饰演的艺伎百子就想要改革业界风气(尽管没有明确答案)。但熟知祇园内情的都知道,像她这样的性格不可能为业界所容。当然,也有声音为是枝辩护,比如,原作是漫画,改编到这样的水准已非常难得。但漫画与现实世界有天然的距离,一旦影视化,这距离就变得十分暧昧。
且看一则最近的新闻,2023年2月7日,韩国放送通信审议委员会认为动画版《舞伎家的料理人》有中年男性请少女饮酒的场面,属于有害青少年的作品,不应在白天的“青少年试听保护时期”播放,据此对韩国动画专门频道(Aniplus)下达行政指导。还有其他委员认为行政指导太轻,应作出更严格的法定制裁。对比之下,日本社会对本国所谓的传统显得太过宽容,对当今世界普遍价值标准的认知也过于迟钝。
是枝宣布退网的长文里提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说采访中认识的花街相关人士看过他最初的脚本后表示,如今祇园置屋(舞伎培养处,京都称为“屋形”)收学徒时,必须要与孩子家长见面,取得家长同意后方可。而最初的脚本写到,堇的父亲担心女儿,独自来到屋形探望,这恐怕会招致误解,所以希望剪掉这段。
祇园相关人士对花街共同体形象的种种顾虑与维护自然也影响了是枝的创作,后来这一幕就处理成堇的父亲虽然对花街有先入之见,但屋形的女主人(学徒和舞伎们呼作“妈妈”)提出了种种反论。但问题显然没有解决:堇的父亲是精英阶层的医生,如何能轻易接受女儿不接受高中教育,尤其是亲眼看到花街酒宴的实景之后?如果只是要学习日本舞等传统技艺,也可以考艺术大学,为什么非要以舞伎的身份去学习?倘若堇的父亲果真接受这一切,那又是另一种恐怖。
“长久延续的文化中,要保留什么,要把什么当成古来的陋习彻底革新?对于我这种只是略窥光景的人而言,实在很难随便谈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随着时代的变化,想必也有不得不改变的部分。但是,我完全不认为彻底消亡就是好的。因为他们在感受时代变化与冲突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生活方式,对于只知道东京生活的人来说,感觉十分丰富。”是枝的这段话有他对世界的一贯温柔的态度,也充分说明他与京都的距离。以东京人的感觉,在古都的历史与传统面前就束手束脚,不敢造次。
剧中还是有不少我感兴趣的片段,比如季代买菜的地方安排在出町柳商店街,这是我非常熟悉且喜欢的地方,洋溢着朴素松弛的气氛。那儿有京都人非常喜欢的糕饼店“双叶”,有小众影院“出町座”,有美味平价的豆腐店和蔬菜店。如果本剧舞台是出町柳商店街,主人公是普通饭馆的学徒,是枝大概也不会受到这么多批判;而表现平民生活的哀乐,还是他最得心应手的。但是,若按现在的剧情设定,季代从祇园步行到出町柳商店街买菜,又背一大包食材步行回祇园,往返超出七公里,就毫无疑问是剥削未成年劳动力。
在本剧上映之前,也有人问过是枝,是否需要对清羽揭露的花街黑幕作些声明?但曾在祇园采访、后来又公然声明批判祇园陋习,想必非常不合京都规矩,因此并没有什么事前声明。虽说这篇事后说明文的批判力度有限,但毕竟胜于没有。
是枝一向关注没有血缘的个体之间结成的深刻羁绊,因此对花街女性的非血缘共同体也深感兴趣:“在那极为狭小的世界里,完成他们全部的生活,这种模式今后可能会消失,但我总觉得,那里没有血缘的人们共同生活着,会探索出新的生活方式的可能性。”是枝美好的愿望虽与花街的现实有不小的距离,但还是希望这部新剧带来的种种讨论与批判,催生他新的思考,成为推进旧世界变革的契机与动力。
当初《小偷家族》上映后,是枝曾说自己想要拍一部讲战争年代的电影,“想好好讲一讲作为加害者的日本的故事”,似乎说明他不满意日本其他战争题材的电影。他会如何理解战争,如何表现加害与被害?不妨拭目以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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