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葡萄牙冲浪班的七天七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原标题《葡萄牙冲浪班治好了我的“做题家焦虑”》,作者:小饼干,编辑:zqq,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政策放开后你出过国了吗?感觉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
我们找到一位刚从欧洲浪游两个月回国的朋友,想听听看她的“英特耐雄耐尔”体验。她想了半天,分享了一段在葡萄牙冲浪营里的日子。
在国籍、年龄、性别、技巧水平通通被打乱的集体生活里,她一次又一次、主动或被动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烙印:那个以超越同班同学为目标、不习惯正面反馈、总在社恐和焦虑着的东亚年轻人。
但好在,东亚年轻人也有自己的闪光处,比如奉行“来都来了”准则,还有“遇事喝点儿”的方法论,和酷爱从经历里上点价值,在浪花里扒拉出金砂,以此疗愈自己。
以下是小饼干的冲浪故事:
今年 1 月头,我出走欧洲,动因很一厢情愿:太久没出去了,想观摩世界另一端的生活方式,也许能冲淡自己的内耗。一逛就是两个月。
然而佩索阿说了,旅行并不能让人走出自己。两个月里我到每个城市都进入战斗模式:不是在暴走跑景点,生怕错过该看的;要么就是在刷 Tinder 、Bumble,在每座城都要有起码一场约会。不仅跟其他文化的人交往不长不深,还给自己添了 KPI 的压力,怎么也没走出自己的漩涡。
报了个葡萄牙的冲浪营,也是出于一种“错失恐惧症”,要把某个不存在的清单上的项目都打勾:我喜欢冲浪,葡萄牙是冲浪胜地,没冲过岂不可惜?但是我游泳又不行,就怕陌生的水下环境复杂,我不想客死他乡。于是放弃了自己租板的念头,报个课吧。
在小红书上一搜“葡萄牙 冲浪”,在一条经验里看到了 Baleal Surf Camp ,虽然后来读到它是猫头鹰网上葡萄牙排名第一的冲浪营,但我只想确定去了能活着回来。利索交了钱,住宿有独栋和青旅俩选项,我心想青旅挺好,还能省钱。
一、熟悉的高中既视感又回来了
入住当天,我才意识到报名时给自己挖了个什么坑。青旅附送一周的集体生活,和五个国家的人一起。
冲浪营自带的青旅是个三层小楼。我要把行李箱搬去阁楼的卧室,一楼沙发区已经有俩小哥在坐着聊天。社恐人的脑神经一下紧绷起来。我不爱和陌生人聊天,small talk 太无趣,上来就聊宗教政治又太刻意,何况还要用英语。他们自我介绍,一个德国人,一个丹麦人。我真渴望能喝点儿酒。
有一批人跟着下海,的确增加了安全感,但副产品是同辈压力:德国和丹麦小哥换上了湿衣,问我要不要下海玩会儿,我很不想落入“玩儿不起的亚洲人”的刻板印象。跑去问负责人有啥安全建议。俩小哥跟着出现在办公室,加上一个芝加哥 00 后,负责人指着他们仨:“伙计们会留神你的。”我只是更尴尬了。
第一晚很快降临。在欧洲这俩月期间,我一直独居。现在同一个阁楼睡了德国和芝加哥 00 后小哥,我乖乖换上刚买的睡衣。
分给了来串门的小猫我的牛奶
上一次过集体生活还是在高中。在这个冲浪营,类似高中班级的共同体又回来了。第一天,所有营员就按自报的水平分成了新手班、进阶班、中级班,还分别穿上粉色、橘色、红色的小背心,以防教练在水里认不出你。
高中时代,坐在同一间屋的都是同一批人,我做题的最强动力就是超越同学们。十年后在异国,我深入骨髓的比较机制再度被启动,然而比的内容从我的强项变成弱项。
我和我的小背心|图源:冲浪营官方 IG
上来先在橘班,同学们汇报自己都会啥。36 岁的美籍韩裔姐姐说会在浪上转弯,当场升到红班,我心里就开始酸。我说我不会游泳,教练墨镜后的眼睛对着我,沉默半响:“那很危险。”我还嘴硬:“在中国玩过的水很浅。”教练别过头不看我,在记事板上划拉:“你在葡萄牙,不在中国。”和在中国不一样,这回的教练不是小我四五岁的小伙,都是大叔了,令我更感觉到活在老师注视下的 Deja Vu 。
我们在沙滩上热身,韩裔姐姐又回到我们身边,说红班的教练把她赶出来了。我心中暗喜。然而下午第二节课,我刚要换上湿衣,上午的教练拿过来粉色的背心,我们要和完全没碰过冲浪板的新手合并。我阿Q一般安慰自己:没事儿,可能是教练要集中照顾两个小朋友——法国姐弟,姐姐14岁,弟弟10岁,被40多岁的爹带着,也和我们同住。
然而另一半的我自己也懂,自我、虚荣是成长的障碍。我每节课前都要默念一遍:Why so serious?享受在海里的时光就好。毕竟咱中国人的又一美德是:来都来了。
第二天因为浪大危险,我们被带着去小城 Obidos 观光
二、比较的坐标系被冲烂了
结果是,幸亏我和完全的新手分到了一个班,从咋在板上站起来重新学起,因为老些错误已经被带到了肌肉记忆里,要用这一个星期改掉:不能低头,要蹲低而非站直……相当于以为自己会跑了,却发现从走路起就是顺拐的。
新手班的教练没那么冷酷,不吝啬鼓励。本来大部分时间浪太大,我们只能在靠岸边的白沫里练站立。到了倒数第二天,浪终于变小,我们也进入了绿浪区,教练给每个人推一把,好让你体验下站在浪尖啥感觉。我心急,没等他推就自己划水,冲了一道,他远远在后边喊:“Good Job,Nadia!”
我划回来,说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浪已经溃了,不算数。教练说:“你就爱听负面的,是吧?”
最后一次下海,教练再不施加学新东西的压力,只叫我们“注意自己常犯的错”,然后就“enjoy yourself”。应该是想让我们留下关于这片海的美好回忆。
我复习着转向,教练让试着在一道浪上转向两次,我又从身后听到了“Good Job”。我推板回来,说这不算,第二次转向没走远。教练摊手:“上帝,听点积极反馈吧!”
鼓舞式教学的老师,奈何遇到了个习惯自我 PUA 的学生。
在海里我尚且要刻意提醒自己别比来比去。上了岸,营员人口构成太丰富,直接把人与人间比较的横轴坐标冲得稀烂。
韩裔姐姐原来是被美国家庭领养的,现在为通讯公司的工作搬到了伦敦;另一个 30 出头的哥们儿,归属国际“大厂”亚马逊,说自己身上打了个环,在湿衣下面磨死了。他们都算获得了世俗眼光的成功。丹麦小哥刚拿到牛津的社会政策学博士,是唯二俩红班学员中的一个,学历高,浪冲得也好。
红班剩下一个学员是那个起码 40 岁的法国爹。每次下课,这位奶爸就要和我们所有人争夺做饭的灶台,好喂饱俩长身体的孩子。有回他跟每一个人说了一遍,吃饭用完的锅碗瓢盆不要堆水池,“我是最年长的所以跟你们说一下”,我油然而生对长辈的嫌弃。最后一天闲聊,我说我来自北京,他说:“哦我没去过北京,只去上海放过歌。”原来人家从 1992 年就是地下 DJ ,在我们知道的欧洲著名俱乐部都办过派对,他在上海演出的地方就是 ARKHAM 。
营地所在的 Peniche 海滩多,是冲浪之城。从 Bumble 上就能发现世界各地过来冲浪的人,其中好些“住在货车里”。我们门口的草地里就有辆房车,外壳漆上红黄的波浪与星星,跟吉普赛人的大篷车似的,门前永远拴着一只拉布拉多。
法国老 DJ 说,有回听见里面传出迷幻音乐。我始终没有厚起脸皮探访,只有一次冲里面招手,里面有个长金发、小胡子的嬉皮士,也在冲我招手。
三、告别英特纳雄耐尔小楼
我们尴尬地管理着彼此间的距离,有时为逾越那一道沟欣喜,有时候逾越过了头,不对劲的感觉又尽在不言中。
每个晚上的沙发区,我们瘫着聊天,投屏的电视上要么在放冲浪视频,要么在放摇滚演唱会。这里就成了文化交流和冲突的小剧场。
有天只剩下我和一个 00 后的意大利小伙,我在电脑上打字,他问我在写什么,我说我在写阿姆斯特丹的经历,他偏要问阿姆斯特丹啥经历,我一方面懒得编谎,一方面分享欲作祟:“我和一个以色列游客的艳遇。” 听完我讲述艳遇,他提起我白天在 Tinder 上划到他,给我分享了意大利的约会体验:大家很爱炫跑车和名包,浪漫是金钱堆的,但他所在的博洛尼亚仍然能看到男女坐在草地上畅聊的景观,还有些前共产主义城市的遗风。
这时候的气氛,适合喝点,我分给了他一罐啤酒。聊着聊着,他似乎挪了下屁股,坐得离我更近了。我合起电脑,宣布上楼睡觉。也可能是我太敏感。
还有一晚,我、德国、芝加哥、意大利小伙,四国人在喝。我说我经常做噩梦,夜里尖叫,你们不要介意。我们由此谈到清醒梦,谈到宗教。意大利小伙提起“耶和华见证人”在他们国家,他们会上你家敲门。芝加哥小伙表情哭笑不得:“等下,你们那也有?他们是国际化的?”
我提起中国是个整体无神论的国家,芝加哥小伙又一脸困惑:“连佛教也不算?”
德国小哥咕哝起来:“我觉得,取决于你怎么定义宗教,不是光拜拜就叫宗教。”但他最醉,英语口音也最重,我估计其他几个人也都没听太懂,宗教话题就这么糊弄过去。
第二天课前闲聊,韩裔姐姐问:“你们昨晚聊得怎么样?”我说,我们基本鸡同鸭讲。芝加哥小伙尬笑着表示同意。
摇滚演唱会基本都是意大利小哥放
周五晚的结营之夜,法国 DJ 号召大家一块儿烧烤,各自贡献食物。我终于喝到了轻飘飘,最后只记得被一位意大利姑娘扛到了床上,凌晨两点在自己的呕吐物中醒来。
周六早上再醒,人都走差不多了,只剩下法国一家刚打包完行李,丹麦小哥还要留下再玩一周。老 DJ 让闺女留了我的 ins ,我至今没收到他们的消息,也就没法问他在巴黎哪里打碟;丹麦小哥和我交换了 whatsapp ,我之后问他有没有意大利那几人的联系方式,想谢谢他们照顾我,他已读不回。
我想其他人就算互留了联系方式,心底也明白,这只是一个友好的表演。从此一别,我们脱离了这个临时的英特纳雄耐尔小楼,就再没什么话可说。
这栋小楼,可以当成疫情后全球化的一个缩影:我们终于能站在一起,享受文化冲击那种稍带不适的快乐,但终究有各自的期待与负担,要各走各的路。
头几天练习在浪上站起来,好几个人,包括我,都有低头的毛病,被教练反复提醒。一旦更往海里走,从半米高的绿浪上站起来,冲浪板下是个大空洞,人会本能地望向空洞,重量分配一不稳,就卷进海水里滚筒洗衣机了。必须找准岸上一个点,视线锁定,哪怕知道身下是深渊,都要一直向前看。
这虽是冲浪的注意事项,却也不失为一个隐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小饼干,编辑:z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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