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积电和三星“接班人们”的芯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首席人物观(ID:sxrenwuguan),原标题《台积电三星“二代目”:英雄主义远去,实用者生存》,作者:陈默,编辑:江岳,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958年9月,美国德克萨斯州,德州仪器的电气工程师基尔比手工制作了一块简易集成电路。
这是一场他心里也没底的试验:使用同一种半导体材料制作电子器件,把它们集中在一块极小的半导体芯片上并相互连接,形成微型电路。当他兴奋地把这个想法告诉同期入职的同事张忠谋,后者不以为然,两人的上司也觉得这事儿麻烦且不靠谱。
于是,当基尔比坚持在那块简易电路板的输入端接入10伏电压时,估计没几个人知道,现代电子工业就此迎来改变。这被认为是史上第一块半导体芯片,“轮子之后最重要的发明”。
依靠半导体技术和产业链的优势,美国甚至全球经济进入了新周期。此后数十年,芯片战场上硝烟四起,美日、日韩、中美……背后的角逐方不断变化,冲在一线的芯片公司们——比如以高通英伟达为代表的芯片设计公司、以台积电中芯国际为代表的芯片晶圆代工公司、以英特尔三星为代表的芯片垂直整合公司,也陆续崛起。
某种意义上,芯片战争前半场的关键词是理想主义。
至少对于那些奋身投入其中的创始人而言,他们拼尽全力所追寻的,远远不只是普通意义上的商业成功,在技术理想或者家国情怀的指引之下,他们甘愿自我牺牲,排除万难。他们被时代选中,最终也创造了新的时代。
当芯片战争进入下半场,创始人远去,接班人上场。从2020年左右开始,芯片大厂换届陆续进行,战场上的主角换成了三星的李在镕、台积电的刘德音与魏哲家、英特尔的基辛格、中芯国际的高永刚。
不过,与创始人相比,他们缺乏足够鲜明的个人风格——当理想主义不再是芯片战场的主旋律,务实,也成为“二代目”们更普遍的选择。
毕竟,寒冬之下,生存优先。
一、二代目登场
时间来到2018年。
6月5日,在最后一次主持完股东会后,年近87岁的台积电创始人、董事长张忠谋表示,相信新的董事会及新的领导人可以顺利、成功接班,“台积电的奇迹绝对没有停止,奇迹会一次又一次创造。”
接替他掌管全球最大半导体公司的是刘德音与魏哲家,前者出任董事长,后者出任总裁。
两人有诸多相似之处:都毕业于美国名校,都在台积电工作多年,从2013年就开始出任共同执行长——这是双首长制的雏形。张忠谋当时认为接班的火候还不到,在刘德音与魏哲家的性格中,有70%-80%还是工程师成分,他觉得,要到两人70%-80%是生意人性格时才能接班,“因为他们要为公司赚钱”。
从性格上看,刘德音与魏哲家形成互补。《经济日报》曾报道,当张忠谋遇事要精辟见解分析会听刘德音意见,而举棋不定时则看魏哲家决策判断。
刘德音是典型的工程师:内敛稳重、实事求是、敢于担当。张忠谋曾经评价他的长处,“他是很reflective(深思熟虑)的人。假如你给他足够的时间,(他的)思想会非常缜密。”
这位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计算机信息博士,曾在美国贝尔实验室和英特尔工作过,1993年加入台积电。接班前,他在台积电的40nm、28nm 、28nm、16nm工艺等方面贡献良多,还操刀完成了台积电第一座12英寸晶圆厂。
一位曾与他在中学和大学同窗七年的同学形容,刘德音绝不是同学里最出名、最聪明、成绩最好的那个,却是最有修养、耐力最够的那个,习惯细水长流,游泳从来都是千公尺起跳。他也很有担当,汉微科董事长许金荣曾告诉媒体,“每次他被张董事长(张忠谋)骂了,总是一人承担下来,从不会推说下面的不对。”
魏哲家则更加明快。他活泼幽默,出现在媒体面前时总是笑嘻嘻的,自称喜欢《鹿鼎记》里的韦小宝。“魏哲家决策相当明快,这是他的长处。就像几十年前一个日本首相,有人形容他做决定好像一个机关枪似的,快速啪啪啪。”张忠谋这样评价。
当然,魏哲家的执行力也很强。他是耶鲁大学电气工程博士,曾在德州仪器、意法半导体、特许半导体工作,于1998年加入台积电,据称在保障台积电0.13微米系统单芯片良率方面战功显赫。
在媒体公开报道中看出,魏哲家有很强的忧患意识。在看到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吉姆·柯林斯讲述成功公司如何走向失败的《巨人如何衰败》(《How the Mighty Fall》)一书时,魏哲家表示了自己的忐忑——书中提及,成功企业失败的第一步,就是CEO“忘了我是谁”。
根据张忠谋的说法,双首长接班制,是他留给台积电的最后一份礼物。只是几年之后,会赚钱已经远远不够了。一位曾经就职于台积电的芯片从业者评价:“张忠谋带领台积电在全球半导体行业中搏杀,实现技术突破,成为领军企业。而第二代则需要在中美脱钩的背景下,对地缘政治有更多的考量。”
“刘德音跟魏哲家都有张忠谋的一面,他们加起来,就是一个张忠谋。”在他看来,张忠谋的视野非常全面,除了技术,在宏观经济、政治、管理等方面的造诣都很高。此外,张忠谋还喜欢听巴赫,学过英国文学。当他在2009年因台积电遭遇金融风暴濒临亏损复出重任CEO时,就引用了莎士比亚在《亨利五世》中描述战斗的诗句:“Once more unto the breach, dear friends.”(再冲啊,朋友们!)
战斗的宿命,同样落在了两位接班人身上。他们接手的2018年,台积电在7nm量产方面处于行业领先,342亿美元的年营收创下历史新高,但还是不及三星的一半。
得益于存储行业的繁荣,内存闪存芯片价格高涨,三星芯片业务在2017年就达到了690亿美元的营收,一举超越英特尔的630亿美元,夺走了后者从1992年就一直保持的行业第一位置,此后也长期保持在第一或第二。
当台积电两位接班人带着张忠谋的烙印走向一线,他们所追赶的目标三星,也在4年后正式迎来了新的掌门人:李在镕。
2022年10月,54岁的李在镕正式成为三星电子会长,诸多信号指向新风气的到来。比如,员工可以直呼李在镕的英文名字“JAY”或者“在镕先生”,李在镕还多次被拍到自己拖着行李箱出差,这都与传统的财阀作风相距甚远。
《纽约时报》曾报道,在韩国企业界,上级总是以尖刻而且常常颇为暴烈的言辞训斥员工,“而李在镕领导下的三星开启了一场旨在清除这类言辞的运动”。还有一位三星前高管表示,“李在镕是个好人,根本没有等级观念”。
其实,作为三星“太子爷”的李在镕,早在2014年父亲李健熙因急性心肌梗塞倒下后,就开始逐渐执掌三星帝国。这位家中独子被称为“衔着金勺子出生”,爷爷是三星集团创始人李秉喆,父亲李健熙将三星集团发展成世界顶级企业。从加入三星工作到正式成为接班人,李在镕花了31年。1991年加入三星电子时,他还是23岁的少爷,2022年拿到三星集团会长头衔的他,已经年过半百。
只是,半导体芯片带给三星的荣耀,此时已经逐渐消退。
1970年代,李健熙顶着“半导体会搞垮三星”的质疑,毅然创办三星半导体——去年大火的以三星为原型的韩剧《财阀家的儿子》中,也设计了相关剧情。半导体业务最终撑起了三星的新故事,它成功打败了日本竞对,DRAM市场行业第一的纪录至今保持了30年,NAND闪存的纪录至今保持了20年。三星,更是成为韩国人离不开的企业。
但这些荣耀已经属于上一代。如今的半导体芯片业务,更像是拖累。三星集团旗下最大的子公司三星电子,最近发布了2023年一季度财报。曾经贡献公司80%利润的半导体部门,疲态尽显,导致三星电子在该季度的营业利润同比减少95.8%,跌至14年以来的最低水平。
二、被选中的人
很长时间里,李在镕都站在父亲的光环后面。
没办法,父亲李健熙有“天才CEO”之称。他眼光狠毒,擅长杀伐决断。投资内存,可以连亏13年;投资液晶面板,可以连亏7年,最终让三星凭借自杀式价格与技术成为行业霸主。
三星前雇员、现就职于伯恩斯坦投资公司的马克·纽曼曾认为,三星集团的秘密,就是对创始家族的信任。尽管他们存在种种缺陷,但在公司内部却拥有神一般的地位。而杰弗里·凯恩在作品《三星崛起》中,将三星的领导风格描述为军事化、大男子主义、对错误的零容忍度。
然而,过于强势的父亲往往会培养出温顺甚至略显怯懦的孩子。
李在镕性格与李健熙截然相反,他儒雅斯文,对父亲言听计从。面目清秀的他出现在镜头前面时总是西装笔挺、文质彬彬。
区别于在孤独中成长、内向刚强的李健熙,李在镕精通多门语言,长于社交。他与苹果两任掌门人乔布斯和库克都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在受邀参加乔布斯的追悼会时他还透露,自己遇到困难时,最先接到了来自乔布斯的电话。
当年在拜访联想集团总裁杨元庆时,提前做好功课的李在镕送给他一瓶该年出产的葡萄酒,让杨元庆印象深刻。而比尔·盖茨现在用的Galaxy Z Fold4手机,也是李在镕在见面时送给他的。在2023年3月的达沃斯论坛全球CEO午餐会上,媒体报道,李在镕不时开一些大家一起笑的笑话,“营造出愉快的气氛”。
如果按照传统财阀或者商业帝国掌门人的标准,李在镕似乎有些过于随和——这位“普通模范生”身上,缺少了父亲那种“近乎破坏性创造的偏执狂风格”。
2021年1月,他因为与前任韩国总统朴槿惠与其亲信崔顺实的政商勾结,获刑两年半。在首尔拘留所,他的代号为“1616号”,住一个面积仅6.05平方米的单间,每天只准在户外活动1小时,无法上网。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他努力健身,7个月里痩了26斤。首尔拘留所的一位狱警告诉韩国媒体,自己见过不少韩国的财阀大佬,“但是像李在镕这种无论见到谁都笑着打招呼的,还真的很少见”。即使身处囹圄,李在镕也被评为“模范囚犯”。
他可能也是韩国公开道歉次数最多的财阀。三星首尔医院因管理不力造成MERS疫情“二次暴发”时、独子李智昊以“社会关怀”方式被名牌私立学校录取引发争议时,他都出面进行道歉。
2016年12月,韩国国会针对“闺蜜干政门”传唤韩国九大财阀掌门时,在一众老人之外,最年轻的李在镕成为众矢之的,九成问题都针对他。《商业周刊》报道,当时李在镕频频道歉:“这全是我的错。”一位反对党议员指着他骂:“若这是贵公司的面试,你这种表现肯定被淘汰。”
看起来,韩国最强大的商业帝国,遇到了最温顺的接班人。
还在三星副会长任上时,关于李在镕领导力不足的质疑就频频出现。作为被父亲选中的、也是唯一的接班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显然,他并不希望儿子再重复自己的命运。于是,在2020年5月的一场道歉中,他宣布了一个令世人震惊的消息:不会让自己的子女再做接班人。
就这样,他终结了三星这个全球最大的家族商业帝国的世袭制。等他结束会长任期,三星将交给职业经理人来管理。
尽管如此,作为三星掌门人的李在镕,还是尽职尽责,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比如推动三星组织管理的现代化。他在三星集团旗下多家公司分割CEO与董事长职权,允许除CEO以外的董事(包括外部董事)任董事长;解决财阀体制中交叉持股的弊端,比如2018年,三星消防与海事保险公司和三星电机出售了三星物产的全部股权;废除三星几十年来的“无工会经营”,成立工会,加强经营的透明度。
在芯片生产方面,2017年,三星电子将晶圆代工业务从系统大规模集成电路(LSI)业务中独立出来。从2018年开始,三星电子的研发投入开始逐年增加,到2021年时,三星电子的研发费用已经高于英特尔、台积电和中芯国际。
他还赤裸裸地抢起了台积电的蛋糕——后者是晶圆行业的老大。在存储芯片市场,三星的老大位置相对稳固,但市场波动较大,不如晶圆代工稳定。2019年4月,李在镕就宣布了一项“半导体愿景2030”计划,要斥资133万亿韩元,到2030年位列全球逻辑芯片行业前列。2年后,这个数字被追加到171万亿韩元。
图/日经中文网
三、对手
以接班人为观察维度的话,芯片战场的新格局,是在2022年基本确定下来的:刘魏二人在台积电基本站稳,三星李在镕正式接班,英特尔基辛格开始重振极客文化,中芯国际任命了新任董事长高永岗。
至此,创始人基本退隐,二代目与新接班人们成为主角。
2000年成立的中芯国际,原本是家国情怀的展现:创始人张汝京是1970年代就在德州仪器工作的老芯片人,从名字到选址,都透着他对国家芯片事业发展的一腔热情。从打桩到投片生产,中芯国际只花了13个月,创下行业速度新高。仅仅成立3年,它就成为全球第四大芯片代工厂,在生产工艺上跟台积电叫起了板。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事动荡始终是它无法摆脱的阴影。
因为与台积电的官司败诉,张汝京在2009年被迫离开,此后,接任CEO王宁国因大股东反对而离开,直到2011年,曾在台积电和华虹NEC任职并参与创立中芯国际的邱慈云出任CEO,动荡才暂时告一段落。在这段动荡期内,中芯国际与台积电的资本开支差距进一步拉大。
2017年,梁孟松与赵海军成为中芯国际的联合CEO。
梁孟松的到来,曾经极大提振过中芯国际的士气。他曾是台积电研发处处长,在台积电的多次技术升级中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又加盟三星,成为其晶元代工部门的技术长。正是他力主三星电子放弃20nm,直接进入14nm工艺,帮助三星抢到了2015年苹果iPhone 6S的A9处理器订单,以及高通大单,让台积电损失高达10亿美元,并引来了后者的知识产权诉讼。
接任CEO后,梁孟松只用了298天就实现了中芯国际的14nm量产,堪称奇迹——台积电14nm工艺从研发到量产,花了三年多。
然而,2020年12月,中芯国际宣布委任前台积电营运长蒋尚义为副董事长。他是1997年加入台积电的研发主管,曾牵头多个关键技术节点的研发。毫不知情的梁孟松表示“十分错愕与不解” ,认为自己“不再被尊重与不被信任”,提出辞职。
不过,在中芯国际的挽留之下,梁孟松最后没有走,一段时间后,蒋尚义离职。后者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称:加入中芯国际是个错误决定,也是一生中做过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人事变动并未停止——2022年3月,中芯国际原董事长周子学辞去董事长、执行董事职务,中芯国际首席财务官高永岗接任。有观点认为,这与中芯国际的战略变化有关,在2022年的缺芯大潮之下,中芯国际的业务重点从先进制程研发转向更加务实的成熟制程扩产,这导致了高管层面的再次变动。
另一家频繁更换CEO的,是芯片巨头英特尔。
从2019年到2021年,三任CEO走马灯一般上任,分别是布莱恩·科再奇、司睿博和帕特·基辛格(Pat Gelsinger)。其中布莱恩因桃色绯闻匆忙离职,临时补位的司睿博是财务出身——这导致英特尔在手机、PC和制程工艺方面都出现问题,比如英特尔在7nm工艺制程方面一直未能取得关键性进展,苹果也在Mac中弃用X86架构的英特尔处理器。
随后接任CEO的基辛格,曾任英特尔首任CTO。
“他非常聪明、非常有野心并且傲慢自大。”前英特尔高管罗纳德·史密斯对《纽约时报》这样描述。基辛格18岁就进入了英特尔,在还是一位年轻工程师时,就写下誓言:要成为英特尔的CEO。但在英特尔工作30年后,他被迫离职。
图/Twitter
为了重新请他回来,英特尔可谓下了血本。《华尔街日报》报道,执掌英特尔的第一年,基辛格就获得了价值近1.8亿美元薪酬,是他前任的7倍,比苹果掌门人库克还高一大截。
英特尔不能继续“躺平”了。基辛格的回归,传递的信号之一是英特尔要重回技术路线。
自称数据驱动的基辛格,可以说是在英特尔长大,如今他想“恢复标志性的英特尔”。在创新大会上,他穿的衬衫上就用ASCII码写着:“把极客带回来。”——他希望把过去英特尔那种以工程技术为中心的文化带回来。
如今的英特尔,肯定不是基辛格曾经喜欢的样子。“失去光彩的硅谷巨头。”这是人们如今提到英特尔时最常用到的词语。移动互联网的十年,也是英特尔失去的十年。这位电脑芯片霸主,错过了移动互联网的盛宴,只能羡慕ARM和高通的崛起。
关于基辛格的任务,《金融时报》的评价是:面临科技史上最艰难的东山再起之一。
在电脑芯片领域,英特尔面临着AMD的巨大挑战——2016年,英特尔和AMD的市场占有率分别是80%和20%,如今是60%和36%。在数据中心业务方面,英伟达和ARM也在不断蚕食其市场。
“老人”基辛格显得野心勃勃。他上任没多久就提出了IDM 2.0战略,试图夺回在先进芯片制造领域的领导地位。英特尔的研发费用显著增加,大幅超越了AMD和NVDA。报道称,英特尔想在4年内推出5代先进制程工艺,从Intel 7一路推进到2024年量产Intel 18A工艺。
此外,基辛格的另一个重要决定是重启晶圆代工。在《福布斯》资深撰稿人帕特里克·穆尔黑德看来,这是基辛格掌舵英特尔以来,实施的最大战略变化。而早在2012年,英特尔就与台积电、三星共同入股投资ASML,并占据最大份额。
2022年2月,英特尔以54亿美元收购了以色列芯片公司高塔半导体。穆尔黑德认为,此举将帮助英特尔加速垂直整合,直接进入晶圆代工产业——也就是台积电的地盘。
这看起来像是一场降维打击,但争议也随之而来。有评论者认为,大力投资制造工厂,使英特尔难以聚焦于科技研发。“由于基辛格先生投入巨资用于芯片制造,英特尔的股票已经下跌。”《纽约时报》评价。
四、使命与特质
时间倒拨几十年,芯片产业的“一代目”们还在荒野之中摸索。他们身上带有一些共同标签,比如:基于理想的信念与坚持,以及杀伐决断的勇气。
1987年,56岁的张忠谋在从美国回到中国台湾,从零开始创办台积电。他开创了晶圆代工的新行业,并将它做到极致。到2020年时,台积电已经生产了92%的世界上最先进的芯片。可以说,如果没有台积电,现代社会的诸多文明将会停摆。
1974年,三星的李健熙对父亲放出狠话:“爸,就算是只有我一个人,也要试试看那件事。”他用自己的钱收购了韩美合资的一家半导体公司,由此奠定了三星半导体帝国的基石。
至于中芯国际的张汝京,他生于1948年的南京,考上台大,赴美读到博士,又进入德州仪器,一路顺风顺水,但他一直记得父亲的那句提醒:“你什么时候去大陆建厂?”心愿最终在2000年的上海实现。有台湾的朋友来上海探望后告诉媒体,张汝京穿着工作衫和旧毛衣,看上去像传教士,办公桌是三夹板草草拼就。
“他说他有一个中国半导体的宏伟梦想,为这个梦想要彻底献身,好像甚至牺牲性命都可以。这个人不是为了赚钱才做这件事,这才是最可怕的。”
在创业之路上,理想主义如同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吸引无数跟随者前赴后继,水滴石穿。与此同时,创始人也会因本身强烈的个性获得巨大的影响力,两相叠加,继而成为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描述的魅力型(克里斯玛型)权威。
“张忠谋是一个不能容忍愚笨的人,所有人对张忠谋是又敬又怕。”曾任台积电技术长的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教授的胡正明这样说过。这句话很好地体现出张忠谋在台积电的影响力。也有观察者评价,在三星,李健熙有着“帝王般的影响力”。
在此基础上,他们也更有直面挑战,在最关键的时候力排众议、杀伐决断的底气。
比如在2009年的行业波谷中,张忠谋成功说服台积电董事会,将次年的资本投入从27亿美元增加到59亿美元,大幅增加28nm产能,让台积电在此后数年迎来了高速发展。
但,创始人终究不得不退场。“假如一个人可以长生不老的话,我会继续做下去。”2017年宣布将正式退休时,张忠谋如是说。这一次,他卸下所有职位,裸退。
“二代目”证明自己的这条路,并不比“从0到1”的过程容易许多。他们所接手的公司,往往已经被打上了过于强烈的创始人烙印。不是每家公司都能拥有库克——坦白来说,即使是让苹果公司挣到更多钱的库克,也没能拥有乔布斯那样的名声。
在芯片的战场上,更是如此。“二代目”们普遍展现出的特质变成了:务实。
2023年的行业下行周期中,李在镕拾起了父亲“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降价大杀器——对成熟制程的芯片降价10%。据韩国媒体报道,3月20 日,李在镕与公司芯片部门高管举行会议,尽管有部分高管认为有必要减产,但是到最后,李在镕的态度依然是拒绝。
在三星电子2023年Q1业绩公布后,分析师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芯片业务的拖累。此时,李在镕终于扛不住了。一周后,三星电子表示,将削减存储芯片的产量。他没能像他父亲一样咬牙到底。但审时度势,没人会说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无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五、混战
时代在变,人员流动,芯片市场的一些界线也逐渐模糊。
三星和英特尔都抢起了台积电的蛋糕。李在镕的“半导体愿景2030”计划正在推进中,基辛格已经喊话:“我们将成为一家伟大的晶圆代工企业。”
EUV光刻机成了香馍馍。作为全球唯一的高端芯片制程设备制造商,ASML生产的EUV光刻机被称为芯片制造的“皇冠”。不过,2021年数据显示,ASML近年来量产的EUV光刻机七成给了台积电。
三星已经出手。2022年6月,李在镕赴欧访问,在ASML荷兰总部与其CEO彼得·温宁克会面,成果颇丰——当年ASML的EUV光刻机出货量估计为51台,三星预定18台,台积电至少确保22台。二人见面后,三星抢到了“额外”的EUV光刻机。
围绕先进制程工艺,竞争态势最为胶着的,还是三星和台积电。
在7nm以及5nm、4nm方面,台积电都领先于三星,在代工良率方面如此。所以高通在发现三星代工888和骁龙8 Gen 1效果不佳后,扭头就找了台积电。2022年,台积电更是击败三星,拿下了特斯拉的FSD辅助驾驶芯片大单。
痛定思痛,李在镕下定决心提高良率,留住高端客户。为此,他不惜对高层开刀,换掉了三星生产芯片业务晶圆代工负责人,并集中人才攻克芯片封装短板,宁肯忍痛放弃LCD面板开发业务。“(我们要做的)第一是技术,第二是技术,第三也是技术。”2022年6月从欧洲访问ASML归来时,他说。
在3nm制程方面,李在镕不仅抓技术,还成为最疯狂的推销员,抓住一切机会向外界宣传三星采用GAA(全环绕栅极晶体管)架构的3nm产品。据称采用这种架构,比台积电在3nm制程上用的FinFET(鳍式场效应晶体管)架构性能更佳。
2022年5月,美国总统拜登赴韩国访问,去三星的平泽园区参观。当时李在镕向拜登展示的,就是三星3nm GAA技术的试制品。在试制品上,拜登和同行的韩国总统尹锡悦还签了名。
台积电当然不服气。
尽管三星宣布自己量产的时间比台积电早半年,但魏哲家反复强调的是台积电“具备良好的良品率”。他还在技术论坛上说,台积电3nm维持FinFET构架,主要是制程技术“不只好看、好听还要实用”——显而易见,这针对的就是三星。
“相较于5nm制程技术,我们3nm技术逻辑密度增加约60%,在相同速度下功耗降低30%-35%,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在宣布台积电3nm量产且与5nm量产良率相当时,刘德音说。
与以往的在商言商相比,国际关系,现在也成了芯片大厂们考量的重要因素。
英特尔的基辛格成为了《芯片法案》的推波助澜者。自称是虔诚基督徒的他,拿出了传教式的热情,游说美国政府通过《芯片法案》,补贴美国半导体产业他坦承,自己公司的政府事务负责人曾在奥巴马政府的商务部长手下工作,“他对通过《芯片法案》起到了开创性的作用”。
在游说时,他还多次喊话白宫,要求给英特尔比台积电等同行更高的补贴,“你想要拥有相关的知识产权、研发和税收,还是想要那些回流亚洲?”
2022年8月,拜登签署《芯片法案》,英特尔成为最大的受益者,收到的补贴和贷款可能高达175亿美元。而英特尔承诺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和俄亥俄州芯片厂项目上投入超过500亿美元。因此有媒体评价,宣称信仰“技术至上”的基辛格上任后真正在积极做的,和技术没啥关系。他其实就是在搞政治投机。
半导体曾经成为硅谷的火种,继而在日本、韩国、中国陆续燎原。然而,现在,美国希望这些产业和工厂重新回到本土。
或在压力之下,或看在市场份额上,近年来,台积电、三星纷纷赴美建厂,并不断加大投资力度——三星的德克萨斯州泰勒工厂预计投资170亿美元。彭博社更称三星还准备投资近2000亿美元,在德州扩建11座晶圆厂。而台积电的亚利桑那州工厂一二期,总投资预计达到400亿美元。
“美国制造业回来了。”当拜登在台积电亚利桑那州工厂发表演讲时,出席者中有张忠谋、魏哲家和刘德音。
2022年底,张忠谋在出席台积电亚利桑那州移机典礼时表示,台积电赴美建立第一家工厂至今已经27年。27年来,半导体行业见证了世界的大变化,世界地缘政治格局的大变化,“全球化几乎接近死亡,自由贸易也快消失了。很多人仍然希望它们能回来,但我认为它们不会回来”。
这是一个老半导体人最深沉的喟叹。
也是在2022年,台积电在营收上首次超越三星,登上了全球半导体龙头宝座。
在交棒之前,张忠谋已经设计了台积电将来2年7nm、5nm、3nm制程芯片的研发、设计、实验、试产和量产规划。“当时台积电的技术已经是世界第一,但营收还不是。在刘德音和魏哲家接任双首长之后,台积电开始了极力追赶。”一位前台积电员工称。在他看来,张忠谋就像是乔布斯,而刘德音和魏哲家就像是库克。乔布斯奠定了苹果的优势地位,库克则将苹果推向巅峰。
但正如苹果的风光背后藏着全球智能手机行业的衰退,台积电的好成绩,也挡不住芯片行业快步入冬。
半导体行业周期性极强。美国半导体协会的数据显示,从1976年到现在,全球半导体行业已经经历了七轮大周期。如今,第八轮周期悄然降临。
图/美国半导体协会
在新冠疫情流行期间,消费电子需求快速增加,全球持续出现史无前例的缺芯潮,芯片价格一度暴涨。后疫情时代,消费疲软,从2022年开始,芯片市场掉头向下,反映在财报中,就是一片齐刷刷的营收下滑、亏损增加。
寒冬还在继续。
魏哲家在2023年台积电的首场法说会上提到:2023年全年,内存之外的半导体产业将下滑4%,晶圆代工产业将下滑3%,台积电则会持续微幅成长。
基辛格宣布裁员、减少运营开支、削减高管薪酬和季度股息,本人也减薪25%。此外,英特尔推迟了在德国建设工厂的计划,美光科技、西部数据、海力士、铠侠等多家芯片大厂纷纷减产。
在三星电子2023年Q1业绩“暴雷”后不久,台积电公布了2023年3月营收——较上月减少10.9%,同比减少15.4%,创下17个月来新低。媒体近日报道,业界传闻称,因2023年Q1业绩不及预期,台积电高雄、南科等多个厂区扩产计划放缓,产能将重新调配。
但所有的危机都可能孕育机会。这是芯片行业反复上演过的剧情。
芯片创始人们曾经在行业低谷时大胆出击,打出漂亮的翻身仗。1980年代,日本和美国半导体战况正酣,DRAM价格大跌,竞争对手纷纷减产时,三星在李健熙领导下开始了逆周期扩张——当时三星每片芯片的成本是1.3美元,但只能卖0.3美元,出现巨亏。后来,随着DRAM价格的回升,三星守得云开见月明。
说到底,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分野在于路径。只要最终抵达的是伟大,只要技术与商业的结合真正改变了世界,让它变得更好而不是更坏,所有的努力都会有价值。
这有点难。但对于二代目们,这也未尝不是“成为自己”的良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首席人物观(ID:sxrenwuguan),作者:陈默,编辑:江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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