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为何让人动容?
最近,《漫长的季节》引发了刷屏式好评,但也有一些读者认为节奏太慢、视角过于男性化。这部豆瓣9.4分的爆款剧当然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它最成功也最令人动容的一点,是讲述了一群失落者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仅属于剧中主角,也不仅仅属于东北那片土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曹吉利,编辑:陆一鸣,校对:杨潮,备选标题:《<漫长的季节>被骂,我想不明白》,头图来自:《漫长的季节》
《漫长的季节》完结一周了,但后劲依旧绵长。
让人回味的,不只是高级的镜头语言、精致的叙事切换、丰沛的时代感,还有那些失意的人们,以及他们所处的失意时代:
工厂的火车司机,变成了尿频的出租车司机;分在厂办公室的大学生人到中年,通过养鸽子来排遣郁闷;沉迷跳舞的前刑警队长,被给学校提供赞助的学员挤走参赛名额……就连一闪而过的配角警察小崔,也在20年间从刑警混成了交警,默默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面对混沌一片的生活。
失败的人和城市,是《漫长的季节》的真正主角。(图/《漫长的季节》)
时代向前,撇下多少失意者。有些角色的命运,被世纪之交的下岗潮剧烈地改变,也有些角色,在时光流逝中一点点消磨钝化,最终化为滚滚人潮的注脚。
东北大地,很适合讲述关于失落的故事,但失落的故事,却不独属于东北。
或许可以这样说,失败的人和城市,是《漫长的季节》里的真正主角,但愿扛着回归生活、回归现实大旗的国产剧们,不要在未来继续遗漏他们。
让人难忘的“失败者联盟”
在不少人看来,《漫长的季节》是一部披着悬疑剧外衣的年代剧,老去的工厂和城市,远去的工业集体化时代,是反复强调的主题。
优质的年代剧,往往有着宽阔的解读空间。因为时代本身就具备不同的观察侧面,《漫长的季节》里有很多桥段和角色身上,都闪烁着丰富的弧光。
关于王响、龚彪、罗美素等主要角色的分析已有很多,这里说说配角邢三儿和殷红。
邢三儿作为国营钢厂的保卫科科长,是那个时代最风光的一批人——当然,这是和主角王响作为根正苗红的工人二代,不同的风光。到了剧情的后半段,一度风光的邢科长变成了晚年的邢三儿,以倒卖车牌为生,人生的不堪和落魄变成了随身掉出的尿袋。
晚年落魄的邢三儿。(图/《漫长的季节》)
尊严落地,他倒地痛哭,曾经摆官架子、盗窃集体财产、报复主角儿子的所作所为,恍如隔世。观众多多少少对他产生了同情。再后来,他为“老年铁三角”提供线索并婉拒王响的捐助,更是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
而殷红的人物形象同样复杂。年纪轻轻就经历了母亲自杀身亡、自己流落夜总会,凄惨的身世令人同情,而她对于同样堕入夜总会的下岗女工李巧云的帮助,也让人看到了泥沼中的人性微光。但随着故事逐渐展开,殷红自私、算计、恶毒的一面又逐渐展开,身处泥沼、又见不得别人脱离泥沼的阴暗,最终使她殒命。
(图/《漫长的季节》)
这两个配角恰好形成一组对照:前者是一个以恶毒开始,以仗义终结的角色,后者是一个以善良开始,以阴狠终结的角色。
我们无法简单地评价其中任何一个,也无法简单地喜欢或痛恨其中任何一个,事实上,12集短剧的容量,也不足以分给他们太多描写,邢三儿在工厂倒闭后如何一步步潦倒?殷红在母亲去世后经历了怎样的生活?这些都要靠观众脑补。
(图/《漫长的季节》)
邢三儿和殷红的悲剧是结构性的,并不来自角色的一念之恶或者一念之善。在这部剧里,主干人物和支干人物都有着自身的完整性,不断衍生发散,直到剧集落幕他们的人生仍在观众的脑海中继续展开,最终交织成更加庞大的悲剧性。
《漫长的季节》表现了无数种失败的生活,引发了更广泛的社会共鸣:怎样看待集体化时代?怎样面对工业化退潮后的城市?怎样安慰经历过失落的那一代人?
由此衍生的诸多讨论,已经远远超出了剧集本身。
东北文艺复兴,贵在直面失败
就像很多人所说的,《漫长的季节》是“东北文艺复兴”的集大成之作。
它基本集纳了东北作品中的一切常见元素:萧条的城市、凋零的工厂、失业的工人,严肃叙事中穿插的小幽默,大时代中失序的人生。
不同的是,它没有将故事放置在东北标志性的冬天,而是选择了明亮又萧索的秋天,配合“漫长的季节”这个名字,让剧集多了一分隐喻。
色彩明亮的悬疑片。(图/《漫长的季节》)
在《漫长的季节》诞生之前,“东北文艺复兴”已经经历了一轮高潮。
先是文本的异军突起,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班宇的《冬泳》等等,艳粉街和工人村长出一系列故事,东北风从圈内吹到了圈外。很多人应该还记得,几年前易烊千玺在个人账号上发了《冬泳》的书封后,粉丝们排着队买书,有人调侃是爱豆随手拯救了严肃文学。有趣的是,《漫长的季节》也正是由班宇担当文学策划。
东北题材的影视作品,也诞生了一批精品,张猛的《耳朵大有福》《钢的琴》,去年大热的《人世间》,最近《平原上的摩西》的影视改编,甚至是《马大帅》的翻红(《漫长的季节》就有对《马大帅》的许多致敬)等等,都是以高度文学性的影视语言,描摹东北故事和东北人。
《漫长的季节》中致敬《马大帅》片段。(图/《漫长的季节》)
失败,是贯穿“东北文艺复兴”的主题,在这一点上,《漫长的季节》与它的前辈多有重叠。
比如电影《耳朵大有福》,范伟饰演的退休工人王抗美,同样是铁路司机。火车作为一种工业时代的符号,与灰败的现实形成对照,衬托离开集体后的失落感。
而到了《钢的琴》中,王千源饰演的下岗工人陈桂林,与秦昊饰演的“彪子”在人设上也有很多类似,比如,他的老婆也跟人走了,跟一个卖假药发迹的商人。
(图/《钢的琴》)
电影里,陈桂林的名字来自“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期待,但他本人最终混成了一个下岗钢厂工人、白事乐队的乐手,当一些社会结构崩塌后,宏大命题的残垣断壁与普通人的苟且谋生并存,滋生出黑色幽默,滋生出遍地可见的失落。
《漫长的季节》里,聚集在台球厅的无所事事的工厂二代,永远也等不到接班进厂的一天。《东北一家人》里,劳模老牛的儿子成了下岗工人,女儿干脆找不到工作。
1999年,日后将成为网红的鹤岗,将《锦绣鹤岗》确定为市歌:“林海捧山珍,沃野涌金浪……”歌词流露着北国大山大河的气概。
也是在那一年,哈尔滨人黄宏在小品里对着全国观众说了一句:“咱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让很多白山黑水的老乡,至今提起来还有点伤心。
失意的人已经老去。(图/《漫长的季节》)
下岗潮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那些现实中失败的人们已经老去,坚硬逐渐柔软,冷酷变得温和,蜷缩到可以用一场“东北文艺复兴”来作做回顾。
于是,人们在《漫长的季节》的结尾可以看到王响追着列车奔跑,朝着车上年轻的自己大喊“别回头,往前看”。在现实题材里,以超现实的手法掠过现实中的失败,明亮又朦胧、真切又含混。
国产剧,请多拍拍失意的人
长久以来,失败总是国产剧绝少触碰的话题。
狗血情节之后拼接大团圆结尾,这样的敷衍显然已经不能再让观众感到满意。在这个维度上,东北文艺复兴所诞生的《漫长的季节》们,开了个好头。
大下岗、集体性的消散、原生家庭、小城市的消沉,来自东北的元素很容易引发广泛共情。但更进一步说,这股来自东北的直面失落的潮流,能不能适用于更多地域性的时代故事?能不能像呈现王响们的人生一样,呈现当下年轻人的生活?这让我们对国产影视剧产生更长远的期待。
(图/《漫长的季节》)
对于前一种期待,呈现南方国企垮塌后生活的电影《暴雪将至》就是个好例子。
影片中,段奕宏饰演的保卫科干事,同样也盼望通过破获凶杀案,进入体制,获得稳定生活,这与《漫长的季节》里的桥段相似。事实证明,同样是国企下岗+悬疑题材,故事背景从寒冷的北方挪到大雨不停的南方,同样贴切,同样动人,因为内核是共通的。来自更多地域的观众们,有理由期盼自己的“文艺复兴”。
(图/《暴雪将至》)
歌里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但真正的人生,又有多少可以从头再来?每个时代,都有失落的人和故事,就像东北作家贾行家在一段演讲中说的:
“在转折里,有的人注定会被送到风口,送到浪尖;有的人会被送去水底,甚至在石头上撞得粉碎……我一直很偏执地记录这些人,甚至到了他们自己都忘记自己的时候。”
所有大时代里的失意,都有被记录下来的价值。
去年,有鹤岗的民谣歌手写了一首名为《鹤岗》的歌,比起市歌的雄浑,这首歌的视角放得更低,像是写给今天的年轻人:“我翻过拦不住我的围墙,我总想买张车票去远方,鹤岗的星星,好像也没有北京的明亮……”
你瞧,东北文艺复兴,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曹吉利,编辑:陆一鸣,校对: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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