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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三十岁之际:往哉生生

来源:晰数塔互联网快讯 时间:2023年05月12日 16:56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野有枯荣(ID:Tsingyeh_Story),作者:青野Tsingyeh,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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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十岁的第零日,我对它的初印象颇为奇怪:一个不知道应该仰天大笑还是失声大哭的年纪,在一个不知道是人间繁华还是心尖荒凉的地方。

但我知道,我不是被忽然抛到三十岁面前,关于它,我已经听得许多、见得许多。于是,当明亮的火光再一次从烛芯里涌出,桌子和椅子的影子在墙上跳动起来的时候,这一刻甚至有些姗姗来迟。昏暗的光景里,火就是目之所及的全部,一如查拉图斯特拉所得的启示,它正是万物起源:人类从一把篝火开始,走出了地球文明荒蛮的子夜。而它又在我的眼底燃烧起来,标记着我应尽除矇昧的一刻,与我的中古时代作别。

在我曾经的期待里,“三十而立”或许会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里程碑,总会发生什么大事,标志着一个人的第二次成年。但目前为止,我却发现自己只能茫然地坐在“二十几岁”那十年的盛大遗迹上,随手捡起几片碎砖碎瓦,掷向远方。三十不像是十八岁,世界似奇点大爆炸一般向人扑来,它更像是前因自然的果、后果顺承的因,也因而,它不是一个纯粹到能用几个词梗概的年纪:哪怕还是借用古人那单调的坐标系,属于四十的不惑、属于五十的知天命、属于六十的耳顺都混合其中,使它带上了一股早熟的暮气。

这些年我与许多人相遇过,我每每把自己当做一个观察家,感受他人的自我呈现,而后反观自己——我又是怎样一个人呢?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时,我发觉自己立身在八佰伴的十字路口,四面八方的人潮和声音都向我奔涌而来,我的生命从来没有这么喧闹过;但侧过身,望向商店橱窗里映出的自己,我又发觉三十岁的自己看起来标准得像一枚硬币。

我总能掐着时间出现在月台上,单肩背包、目视着地铁徐徐进站;也能准确地从西装左兜里掏出名片,掉转方向、递给初次谋面的来者。摆上茶盏,扣两下桌面,我们就那么自然地从坏天气聊到不景气,聊到市场、房子、搞钱、以及搞钱,好像我们从来都在这话题漩涡的中央,被社会的聚光灯烤得发烫,而后熟练地发出几声历经千锤百炼的感慨——“真的是太卷了”。

自然,这只是一套看似推心置腹、实则空洞无物的社交礼仪,但又有谁能说其中毫无真心流露呢?用半真的心说着半假的话,是一种健谈的艺术,而虚实交杂的语境,正让阅历沧桑之下那仍然真实、柔软的自我得以闪躲,避免被对方撞个正着。但事情也有另一面:我们也自然和那个表演型的人格混合在一起,不由得相信了那些虚与委蛇的说辞,成为了社会焦虑网的下一个节点。

健谈的另一面也是健忘。不仅是那些传接球般的对话转眼即逝,我自己的故事也在越发稀疏的笑谈里零落得七七八八。在有些星月齐辉的夜里,我会突然间好奇:当我还在一群少年少女中间的时候,对着那遥远土地上的另一片夜空都聊过什么来着?自然是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模糊地觉着那时候爱恨言行无所禁忌,春花秋月都能信手采下,去盛下脑子里横溢的奇思妙想,此处一点彼处一画,便得来无病呻吟的漂亮文章,那些粗犷的灵气让如今的我不敢直视。不过,回忆愈是熠熠发光,那句“你终于长成了你讨厌的样子”的指责也愈是刺耳了。三十岁,我好像更习惯于在感慨中讨巧地辩护:

人也是昆虫那样变态成长的生物吧,一个年纪总该有一个年纪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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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三十岁和二十岁有天壤之别。身体和心态的衰老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气势浮现出来:我发觉晚上发困的时间越来越早;我开始用一种带点显摆的语气,跟更年轻的朋友念叨我所遇见的过去;而面对亚文化和新物件,居然要花上许多精力劝自己少批判、多试试。望向脚下,自然已不是芳草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沼泽,愈是向前、目光和身位不觉间越来越低,脚步也越发拖泥带水了。

想要辨清这摊烂污的正体并不容易,我原以为那是价值观的不安、成年人的贪婪,但直到最近我才发觉,它们其实是那曾经熠熠发光的理想主义和胜负欲——我少年时代的遗存,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一个规则已然迥异的世界里,徒劳地制造着麻烦和愤怒,直到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三十岁是静水流深。这个年纪的一切似乎都来得慢了,用心用力也越来越像是拳打棉花。我开始在每个周一平等地厌倦轮回往复的生活,但关于如何跳脱开来又缺乏可行的想法。有很多日子,我从白天到晚上都能感受到躁动,但这不是刚步入社会时那种迫不及待要去闯一闯的冲动,而更像是一种挣扎——再不做点什么就晚了。脑海里开始不断地回闪起《起风了》中卡普罗尼那一句挤眉弄眼的发问:

飞机设计师的黄金时代只有十年,而你呢,你将如何度过你的十年?

言罢风声大作,一架纸飞机轰然坠地,而在它消失的地方,一条恶龙喷吐着长长的雾气腾空而起,即刻杀将到眼前。他猩红的眼里写着残酷的谶语:人生有限,你终将溺毙于遗憾。我慌忙回头望向自己的生活,它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流沙上的城堡:未曾拥有的正在快速远去,而已然拥有的也会如沙般在指缝里漏走。周复一周的枯燥轮回甚至也可以是一种奢侈,失业、瘟疫、战争、被机器替代……这些野蛮人已经跨过了想象和现实的边界。近几个年头的动荡仿佛是未知时代的序曲,迫使人们更加认真地对待科幻,正如《三体》里一句经典的台词:

如果你的生活还没有经历大的变故,那么,你的生活只是一种偶然。

这是一个天花板不怎么高,但地板可以很低的年代,人们都在为“自救”的解法而奔忙。我时常听到“何以解忧,唯有暴富”的调侃,如果这句话显得庸俗,那也有更高级的表达:金融市场上有句经典的台词叫Life is long gamma——你得一炮而红,但也如临深渊,而反过来,你更要在落入深渊前一炮而红……逻辑的死循环如一条蛇咬着自己的尾巴。而当代生活的许多问题都是类似,比如机会成本、比如马太效应、比如内卷,它们无始无终,将人囚禁在荒谬的规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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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就是这般眼前模糊、脚下虚空。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和胸中碰撞、争论,却极少有一言能真正平定风波。人生至此,已不需要刻意前去拥抱哲学,而是哲学携着终极问题迎面而来,张开了双臂。前些日子闲谈时,有位朋友提到了他祖母的遗言“以前过苦日子,打水都要去河边;现在时代好了,而我却要死了。”他如此转述时,“死”的重音格外冷峻,使得在座嬉笑的人们一时陷入无言:生死是我们的大事,却只是文明的小事。

行文至此,我想终于可以回到这篇文字的标题——“往哉生生”。这是我最近读到《翦商》里引用《尚书·盘庚中》的一句话,这位早期统治者对他的“畜民”们这般命令道:“去吧,活着的人”。此言极尽冷酷傲慢,让我蓦然想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那绝对的秩序里,死生同体,无先无后,无高无低,教人直勾勾地望向毁灭的渊溟;但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如此看来,“往哉生生”其实是一道虚门半掩的命题,像斯芬克斯那样向路人讨求着答案:活着,应是怎样的状态?又应去往何方?

我深知我未经过哲学训练,无法做出综述般的回答,能够依凭的唯有自己有限的、朴素的体验。学生时代的直觉告诉我:判断和选择总归不难,主观题却是最不好答的,而万难之最又在于下笔。幸而,我发觉经历了摸爬滚打的自己,已经有了答案的第一句,便是“难得糊涂”。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这四字应该往“模糊的正确胜于精确的错误”去释义,如今我发觉其实不过是“放过自己”——平凡、不明智、甚至是徒劳的一刻或一生,只要知觉上有所增益,都是值得一过的。

我想起黑塞的《悉达多》:一个一心求道的林中沙门如何入世,如何从秉性淡泊到满身红尘,又如何从世俗中抽身而退,最终放弃了对世界的审视和解释,选择了爱、注视与归属。我在这个故事里获得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共鸣,或许是他曾经那般与金钱世界格格不入,让我看到入世不深时的自己。

而如今的我或许能更进一步演绎黑塞的隐喻:人不应只活在荆棘丛里,也不应埋头在闹市之中,这些苦心孤诣都不过是将人生建立在自我的胜利之上,成就了一个孤独而永不“知止”的成功者;与之不同的生活则在“事件之河”两畔:在千人千面的人海里、在巨大的意识集合体中、在相遇与离别、得到与失去的浪花间,重新找到在万物之中的自己、发现自己的栖身之所。

我理解周期起落的所以然、但不追求逃避或超越它。我属于土地、也属于它的传统与苦难;我属于时代,也属于寄生于此的大部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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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读很多人的故事,把他们的故事作为自己的故事,把他们的一生作为我错过的第二第三第四人生。一部叫做《伦敦人》的口述史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本书让我脱离了青春时代里对这座城市的自说自话,而留意到那些在大街小巷里曾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他们各自的经历混合成这座城市的独特空气,也使我拥有了八十多个未曾留意过的视角,来重新观察我自以为熟悉、却从未真正了解的世界;另一本值得一提的书是《30岁,我消失了512天》, 其中记录了一个突然直面癌症的三十岁,在仅是想象就感受到压抑的生活中,作者仍然能轻描淡写地谈论频繁的苦难、沉心于凤毛麟角的美好,这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当朝的达官。他在早年的采访中说道“忽然间闯入了一个陌生而又不定的世界和时代,于是也陷入了迷惘与惶惑,人过了30岁,紧迫感越来越强烈了”,而他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我们不能在流放和流浪的心境中度过一生”。只需几句话,我便知道:他也曾面对这名曰“精神危机”的觉知负担。但他终究获得了他的机会,站上了金字塔的顶端,当我再次尝试检索他的新闻时,不再能找到如此灵动的发言了。

我问自己:我会羡慕他吗?他或许证明了修齐治平的传统之路仍然可通;我会同情他吗?他也失去了他所珍视的、自由而磊落的表达。我唯知道:这场精神危机仍在发酵,不同以往的是,它可能会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或更坏一点,但它的对手也定不会被轻易击败——觉知不是为了回归过去的时刻,而是不断地尝试构建新的平衡。

如果说这些故事有一些共同点,大概就是超越自我的“连结”:将自己作为某个事业、或更大的存在的一部分,秉性、诚实、创造、分享,哪怕只是做一个带给身边人快乐的人。曾经的我是不喜欢这些“叙事”的,总是愤世嫉俗地认为它们所以被创造,是利用了人的本性、以达成某种现实目的。但我逐渐意识到,何必如此抗拒本性呢?“我”的存在确如空杯,哪怕礼崩乐坏、大道不行,任何“叙事”都不值得采信,也总需要一种东西将其填满——它是与世界的持续对话,是带有个人色彩的普遍解法,是具体的、外向的爱。

写到这里,我好像突然有了笑场的冲动:这一气思索在我的脑沟里千回百转,但落到纸上,原来如此稀松平常、甚至老套。早已有千千万万人站在了我的前方,我努力地摸索,只不过是成为了他们之一。而此刻,我甚至还想质疑自己作为人的特殊性:迟早有一天,AI能轻而易举地模仿我的行文、复制我的思维,一台掌握了语言逻辑的机器必将拥有智慧,而我也需要承认,自己不过也是一个语言模型,我只是所有输入的集合,来自万物、归于共识,那么“我思”也似乎也要是一种徒劳了。

不过转念一想:纸上觉浅,绝知躬行,人依旧是实践的主体。正道是“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或许答案就不在于道理本身,而在于体验,在于“原来早就在这里了啊”那一刻的澄明以及其后的轻松。我想,对一个平凡人而言的“开悟”也是如此:不必是开辟惊世骇俗的新道路,而是在已然被世人求索过的无数旧道路中,择一前行,在路上寻到自由、心安之处。

往哉,生生。

我想,或许在不远的未来,我可以不必总是以“一个宏观研究员”介绍自己,而我们的话题也不会止于社会焦虑的黑洞,而是终于“美”。读书的时候,有位修习经济数学的同学曾与我说:某公理如同“一头在森林里漫步的大象”。尽管不擅长数学的我并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但即刻能感受到他的比喻之美,我渴望拥有这样的智性。

我也希望,三十岁以降的我能从内心里拒绝对暴富和猝然成功的崇拜、超然于摆脱周期和时代的奢望,在可行域内,尽可能地做一个特立而不独行的人。将时间更多花在与世界构建连结,花在观察、聆听、体验、理解和表达,哪怕要撞上误解和被误解的宿命。

愿我在这苦长乐短的世界里,更敏于乐而讷于苦,哪怕多年后回过头来,很多答案只付于“后知后觉”的感慨,但还能意外地发现,我终究没有离题太远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野有枯荣(ID:Tsingyeh_Story),作者:青野Tsingy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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