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吃“大锅饭”的印度乌托邦的崩塌
如果一个地方为所有居民提供免费住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也没有任何硬性准入条件,你愿意生活在这样的乌托邦吗?
这个乌托邦不在哪个众所周知的高福利北欧国家,不在精英云集的热土美国,不在远离尘嚣的澳洲大陆,而在我们的邻居——印度。而且,它已经存在了55年。
它叫Auroville,常被翻译为奥罗维尔,黎明村或曙光村。
一、“曙光村属于全人类”
1968年2月28日,曙光村“出生”了。它的“母亲”是米拉·阿尔法莎(Mirra Alfassa),一位倡导灵性生活的哲学家和灵修领袖。直到今天,她依然被所有曙光村人称为“母亲”。“母亲”手书的《曙光村宪章》如是说:
“曙光村不属于任何人。曙光村属于全人类。但要生活在曙光村,人们必须心甘情愿侍奉神圣意志;曙光村是持续教育、永恒进步、青春永驻之地……”
在“母亲”和法国设计师Roger Anger合作完成的曙光村蓝图“银河计划”(Galaxy Plan)中,曙光村沿着城中心的“黄金球”螺旋形展开,人类建筑星罗棋布在占总面积75%的森林和耕地之中,恰如银河倾泻人间。
“黄金球”已于2008年落成开放。这颗由总重量56公斤的金箔碟片层层镶嵌而成的金球在12片花瓣(小内观室)的拱簇中升起,曙光村的精神中心——内观大厅就在其中。大厅中心一颗全球最大的水晶球将阳光折射进每个角落,冥想者在此和宇宙连通、共振、同在。
现在,占地20平方公里的曙光村生活着来自50多个国家的3000多位居民。他们在那里进行着各种自然的、文化的、艺术的、生活方式的实验和实践——大规模且从未中断的造林计划,以永续发展为目标的能源和废物处理计划,实验多种学习方法的教育创新计划……
曙光村如何运转?
在这里,没有货币流通。每位居民可报名下“账户”号码就餐、消费和享受服务。有机农业、手工业、旅游业、服务业、教育培训……曙光村有多项产业创收,并从印度及海外获得捐助。
每位居民根据自身特长以多种方式自给自足,每月向曙光村的中央基金捐献(数额自定的)金钱用于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和社区活动。如有需要,曙光村居民也能从中央基金获得少量补贴用于食品、住房和医疗等基本生活需求。
这里俨然一个卢梭笔下私有财产还未出现,人类还不互相倾轧的理想社会。
不过,现实果真如此美好吗?
二、乌托邦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
我的朋友E是土生土长的曙光村人。上世纪60年代,E的外婆是最早追随“母亲”在印度修行的年轻人之一。
当“母亲”决定建立曙光村,E的外婆欣然前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和很多独自前往曙光村的年轻人不同,她携家带口,并在此扎根。当很多人还睡在帐篷里时,她建起曙光村第一座通自来水的房子。
后来,很多曙光村民便在这所房子里出生,其中一个婴儿就是E的母亲。若干年后,E的父亲,一位美国年轻人,偶然阅读到“母亲”的著作,心向往之,前往探索。
现在的E手持美国和欧洲某国的两本护照,却始终将自己视为“曙光村人”和“世界公民”。
曙光村没有硬性的准入要求。任何国籍、种族、信仰的人都能申请进入,只要有能活一年的经济基础——新来的“准居民”要参加一年的免费志愿服务才能被正式接纳为曙光村的一员。
每年,怀揣着对“乌托邦”无限遐想的浪漫主义者们涌入曙光村,避世者在此遗世独立,入世者在此探索、实验、构筑联结。
没人给他们分配工作或责任,也没人要求他们交出私有财产。曙光村的运转全赖人们自发的奉献、分享和善意。
不过接纳他们的曙光村并非井井有条——用E的话说,
“大多数新来的人想搞艺术,而我们需要人手建房子和处理污水。经常是对审计一窍不通的志愿者在搞财务,而来自以色列的会计师在画画。大多数人不愿参加集体决策,而愿意参与竞选的人往往不怀好意,也得不到大家的认可。”
曙光村有医生,有教师,但总是处于短缺状态。绝大部分婴儿在家里由有经验的妇女接生,直至前几年一个婴儿的死亡。印度政府下令所有产妇必须前往医院分娩。
“母亲”曾说,已经对世界现状满意的人不会来到曙光村。不过,来了曙光村也未必满意。乌托邦的人也要吃喝拉撒,由神圣意志感召而聚集的人们也会扯皮抱怨,自然主义分娩甚至带来了死亡——一部分慕名来到曙光村的人因此祛魅,甚至失望而归。
一部分人则为了心中的乌托邦留下。比如E。“每天,我问自己,我能为曙光村做什么?”本来在曙光村从事伐木和烹饪的E因此又兼职了教师,学校缺什么科目她就教什么。每年,E会在美国和欧洲呆几个月打工赚钱,然后回到曙光村服务。
“总有人来了曙光村后不解——你们怎么也有这么多烦恼?但那些人类几千年没有解决的问题,我们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解决?”在E看来,乌托邦不是一个结果,而是永无止境的进化和追索。
曙光村同时承载着“乌托邦”和“不满现状”两种状态和情绪,这种张力才是曙光村存在、延续和发展的动力。
三、瓦解中的乌托邦?“我不会愿意来到现在的曙光村”
尽管在“母亲”的原始设想中,曙光村应成为一个可容纳五万人的城市,但更多居民和游客的涌入在新世纪以来已给曙光村带来了更多冲突。其中最明显的变化,便是“住房难”的问题。曾经,曙光村民在外出打工、探亲、旅游时,会把房子免费提供给新来者。
用E的话说,“我们来到这儿时,别人免费送给我们房子,因此我绝不会用这间房盈利。当你得到礼物,你就送出礼物”。
这种人类学家马赛尔·莫斯引以为市场经济对比的礼物交换制度,在土地有限而人口增长的曙光村渐渐难以为继。越来越多的曙光村人开始出租房子,而这类“交易”又带来新的摩擦。
对E这样的居民来说,曙光村就是世界。但曙光村民的世界主义认同,也为曙光村和印度政府间埋下了不可调节的矛盾。
从前,在印度执政多年的国大党对曙光村态度友好,很少干涉。曾经的领导人英迪拉·甘地更是曙光村的积极支持者——直至2014年印度人民党上台。
莫迪领导的印度政府希望将曙光村打造为印度的一个精神旅游胜地,一张文化名片,并着意将“母亲”树立为印度民族主义和印度教主义的一个人物和一面旗帜。
尽管曙光村的宗旨之一就是非政治化,在政府的影响下,曙光村居民内部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裂:2021年,印度政府为曙光村基金任命了一位新的理事长,后者随即根据“银河计划”的蓝图提出了一系列开发计划。
对此,一部分居民愿意合作。他们希望早日将“银河计划”规划一砖一瓦地变成现实,让曙光村真正成为一座“城市”,最好还有一些现代化的摩天大楼。他们期待着物质资源的丰盛能让曙光村重现昔日和谐——而这离不开政府的资金支持。
另一部分居民则坚持目前的可持续发展和自治路线,激烈拒绝政府的介入和干预,特别是反对以建设为名的砍伐森林。于是,自2021年以来,曙光村内部出现了多次对抗——反对派签署公开信,拦在伐木车和推土机前,将曙光村基金管理委员会告上印度最高环境法院。
而新的基金管理委员会则以停止签发进入印度的签证威胁震慑反对派。这一行政干预直接使曙光村封闭起来。
物质上的贫瘠可以忍受,但曾经伙伴的分崩离析最让E痛心和失望。她说,“我不会愿意来到现在的曙光村”。
作为反对派一员的E并不仇恨站在对立面的人们——因为他们也是曙光村人,甚至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发小。E同情他们。
在E看来,“银河计划”只是一页纸,一份建筑规划,最多是一个概念,一个模型。
而那些“银河计划原教旨主义者”们却把对曙光村的全部信念寄托在这个模型之上,试图从那里找出一切真理,然后翻译成五年计划——
“但那页纸上甚至没画出下水道在哪!”
对E来说,曙光村的生命来自活生生的人们和他们创造的“过程”。
路在何方?
曙光村,这个存在了半个世纪的乌托邦能否挺过这次危机,进而焕发新生?连曙光村民自己也没有答案。至少它曾经存在过,曾经煌煌彰示过人类的团结、奉献和慷慨,以及那个朴素的真理——人类大同不是一个结果,而是过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环行星球 (ID:huanxingxingqiu),作者:Yinanaa,图文:审稿-蟹黄捞饭、制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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