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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饭”流行背后:是新型自律还是欲望阉割?

来源:晰数塔互联网快讯 时间:2023年08月17日 13:0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诡谲子,编辑:青青子,题图来源:《忘却的幸子》

近段时间,有关“白人饭”的话题从国内火到了国外。

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网友们晒出各式各样的白人饭配方,常见的搭配不外乎“切片面包加奶酪与火腿”“可以生吃的蔬菜搭配无糖酸奶”“应季水果加上布拉塔芝士球”,一句话概括就是“能冷食绝不开火,能整食绝不切开”。 

追溯“白人饭”的讨论轨迹,一开始更多是来自海外留学生的吐槽调侃。随后,不同观点加入了这场讨论。支持方认为,白人饭健康又省时,“白人的饭也是饭”;反对方认为,白人饭生冷乏味又难以下咽,对于中国胃来说不可接受,“只为维持生命体征”;更有网友用“质疑白人饭,理解白人饭,爱上白人饭”这三个阶段精准地总结了在中国的社交网络上大家对于“白人饭”态度的转变过程。

本文试图对“白人饭”在中国社交平台上的话语变迁进行分析,理解为何白人饭在中国当下的文化语境中被广泛讨论,不同人群的观点背后又隐含着怎样的意识形态预设。

在后疫情时代,“白人饭”这一新词的生产、传播与流行是否有助于帮我们理解和辨析当下文化语境的多义性与复杂性。在阶级、文化与种族等方面,这一话语及其视觉图像又是如何接合了不同立场、社会情感与意识形态?

新型自律:打造一具健康而倦怠的身体

进入具体分析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白人饭”做一个基本的限定。“白人饭”并非是广义上的西餐或白人制作的食物,而是特指那些白人午餐中常见的食物搭配。包括可以直接生食的蔬菜水果,饼干、三明治加火腿和奶酪,有时也会有一杯没什么味道的希腊酸奶。

从饮食逻辑来看,在“白人饭”这一概念被发明之前,中国城市餐桌消费中已经存在类似的食谱,典型的例子就是流行迭代过几波的健身餐和减脂餐。之所以它们没能像白人饭一样流行,一方面是因为此类食物的受众主要被限定为健身人士,它需要基本的营养学概念和食物搭配的方式——至少有一个可以加热食物的厨房、一台每天使用的食物刻度称。同时,“三分练,七分吃”要求的是持之以恒的健身动力。单纯是以上这些条件就已经把许多人排除在外。

相较之下,“白人饭”不仅受众广泛,可操作性也大大增加。对于白人饭的追捧者来说,简单、快速、健康的白人饭帮助他们节省了大量的准备时间,还能免去外卖里常见的“科技与狠活”。另外,可以控制卡路里和蛋白质的白人饭组合也要比高盐高油的外卖要健康许多。

但另外一方面,这种健康的意识形态带给人们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身体的规训?

不少学者都曾指出,在消费社会中,“健康”已不是客观中立的科学概念,而是一种类似于资本拜物教式的意识形态。健康、营养、养生、健身等观念背后是一连串永无止境的物体系(system of objects),也是一套新自由主义主体的打造工程:

保健品公司和健身产品制造商持续不断地推出新的商品,并以健康为由对你进行兜售。健身产业和运动服装品牌也会设计出某种理想的身体类型,你需要在健身房购买私教和无休止的身体操练,才能让身体无限接近这样的理想(健康的身体)。在此过程中,我们的视觉、审美、欲望以及伦理都被这样的意识形态所改造。

实际上,无论是健身饭还是白人饭,它们的背后都有着类似的“话语形构”(discourse formation)——通过规训身体来操控主体的生命。而白人饭所建构出的主体是健康的又是高效的,正如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所描述的“功绩主体”:

功绩主体不受外在的统治机构控制,没有外力强迫他工作或剥削他。他是自身的主人和统治者。因此他无须屈从于任何人,或者说只屈从于自身。这正是他有别于规训主体之处。但尽管摆脱了统治机构,却没有导向自由。自由和约束几乎在同一时刻降临。功绩主体投身于一种强制的自由,或者说自由的强制之中,以达到最终目的——效绩的最大化。

新自由主义承诺个人只要通过自我奋斗就能够成功,“功绩主体”则是将这种逻辑发挥到极致的体现。在这个“内卷”的年代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白人饭”这种在西方工业化与都市化时期所产生的食物模式,会在当下的中国备受瞩目。

从“时间管理”到“白人饭”,从睡眠的终结到食欲的终结,后社会主义的主体在感知、观念、情感与身体层面都被全面改造成了一具健康的,也是倦怠的身体。

而一具健康的身体,正是当代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前提。

欲望阉割:对无奈现实的忧郁式认同

“白人饭”被广泛讨论,其中携带的情感和态度当然不止对健康的追求。从字面上我们不难看出白人饭隐含的阶级属性。

对体力劳动者来说,猪脚饭这类可以提供大量碳水和热量的食物才是午餐的首选。而大城市的非体力劳动者,则倾向于白人饭这种低热量高蛋白的食物。因此,食物选择中的热量差异也是白人饭背后所隐藏的阶级区隔。

从“文化资本”的角度,吃白人饭本身也可能是在模仿和操演一种文化身份,这意味着有能力吃白人饭的人,是那种可以接受和消费白人文化的人,甚至跟白人文化有一种认同和内在的亲缘性。

当然,特别是在经济下行的时候,吃白人饭也许可以维持一种中产身份认同的氛围感,那是一种可以消费和挪用西方文化的能力,尽管这种文化是一种简单的冷食三明治。

但这种挪用最终指向的,其实是“欲望的匮乏”。在以“白人饭”为话题标签的帖子下,常见的调侃还包括“白人饭也是受难饭”“打工人的糊弄学”“自从吃上白人饭,每个月外卖都省一千多”等。

倘若我们将这场对白人饭的讨论看作参与式的行为艺术,“白人饭”这一视觉形象所展现的不仅是一种惨淡的匮乏感,还有城市年轻人对欲望的自我阉割与对现状的无奈调侃。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食欲是一种最容易满足的欲望。

而如今年轻人竟然连食欲都能放弃。

也正因此,“白人饭”和这几年在大城市白领年轻人中流行的躺平、低欲望、摆烂等热词分享着相似的逻辑。无论是拒绝欲望、戒断欲望、低欲望,还是调侃欲望,这种欲望的自我阉割既包含了许诺的破灭、群体性的孤独、无法想象的远方和爱欲对象的滑落,也是对无法满足的欲望的忧郁式认同。

事实上,如果从文化符号学的角度阅读作为符号的“白人饭”,这一(匮乏)符号的在场恰恰问题化了另一符号(充盈)的不在场。欲望从压抑到不满足,再到自我阉割,勾勒了一幅时代性的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也正是这种情感,呼应了广大网友在看到白人饭的视觉形象时所感到的一种“感性分配”(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

或许,我们可以将“白人饭”看作是一场城市年轻人的“发疯”游戏。毕竟,欲望的普遍性压抑总是已经在我们周围被无限播撒(dissemination)倘若我们无法在现实中获得满足,那为何不把这种不满的情绪符号化、表征化,通过互联网的视觉媒体无限地复制与传播。在嘲讽、消解、戏谑与狂欢中,中国特色新自由主义话语下的“功绩主体”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凝视他者:一体两面的民族主义与种族主义

在有关“白人饭”的讨论中,还有一类观点主要从白人饭与中国胃之间的不可调和性出发,论证中国胃不适合寡淡的白人饭,最终回到我们还是热爱吃中餐的结论。这往往是“白人饭”讨论的起源,正是从中国人的饮食观念出发,白人饭才显得荒诞可笑,从而被看作是“生命体征维持餐”“吃饭糊弄学”。

然而,这一论述背后更多地暗示了一种价值观念:将白人饭与中国胃进行并置,从而突出了一种文化优越感。在“三联生活周刊”的文章《暑期家长偷懒指南:如何用“白人饭”糊弄娃》中,作者静思就这样表示:

作为有一个被各种美食、地方小吃喂大的中国人,我们对食物是有要求的。尤其是给孩子吃的食物,即便午餐不是一天中的正餐,我们也秉持着老祖宗‘早上吃好、中午吃饱、晚上吃少’的古训,希望孩子能有一顿肉蛋奶蔬果主食、碳水脂肪维生素不缺的午饭……但是,在美国生活这些年,他们的午餐文化“教育”了我、改变了我——不就是一口吃食吗,何必大费周章去准备。

相比于某些网友指责吃白人饭是“崇洋媚外”“跪久了站不起来”“白人吃的东西有什么好推崇的”,此类观点还算比较温和,也是多数国人在看到白人饭时的第一反应。但无论哪种,都预设了种族主义式的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

事实上,从“白人饭”一词的命名,我们便可以看出其内里所遵循的西方帝国在殖民时期所留下的人种学与种族主义遗产。只不过,如今,白人成为了被凝视的对象,而凝视白人的主体成了中国人。

对此,有论者认为,白人饭这一话语的流行有助于对西方中心主义的知识进行去殖民化。因为在西方的认识论当中,只有非西方才需要被标记(mark)被指称,而西方本身是不被标记的(unmark)普遍性存在。

尽管这种评论在西方语境下是成立的,但是回到中国语境,展现更多的还是作为自恋主体的民族主义者的狭隘凝视。

在近年来民族主义话语复兴的过程中,中国的饮食文化与地方美食经常伴随意识形态和民族自豪感的认同而出现。尤其是《舌尖上的中国》播出以后,食物立刻被询唤为“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而这样的崇高客体似乎也被本质化为不容侵犯的实体,例如前几年油管上就出现过关于韩国泡菜与中国泡菜之间的争议,这几年我们也能在国内看到遍地开花的中式汉堡、中式炸鸡、中式茶饮等。

实际上,白人饭在部分民族主义者眼中无异于印度街头的“阴间美食”,在他们的逻辑里,首先预设了中国食物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不同文化间食物的比较不过是通过猎奇的视角,来重新确认自身的民族认同。于是,白人饭也好,其他文化的美食也罢,在中国胃的睥睨下,都不过了了。

从这点上来说,“白人饭”这一话语背后的意识形态预设是一体两面的,内部语境是民族主义,而外部语境是种族主义。对内,民族主义通过绑定味觉-身体-民族国家之间的关系,创造出了一种对于自身文化的自恋式人格。对外,种族主义者通过贬低“他者”,凝视“他者”,通过“他者”的差异来确认主体自身的边界。

而这样的自恋主体,总是期待在“他者”身上寻找优越感,继而回返自身。

最后。正是由于白人饭特殊的视觉形象及其作为匮乏的文化意涵,让不同社会群体在这场讨论中参与了话语建构,而欲望的匮乏这一含义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都市白领那里,它象征一种健康、有规律和可控的生活方式;在后疫情时代的年轻人眼中,这一符号言说了他们那无法获得满足的欲望以及对这一现状的嘲讽;而在(部分)民族主义者那里,白人饭则再一次强化他们的自恋式人格。

我们总在重复经历这般的分裂,虽然身处的是相同的现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诡谲子,编辑:青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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