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足平权的第一滴血:我们要胜利,以及其他
北京时间2023年8月20日,由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联合承办的第9届女足世界杯迎来最后一个比赛日,斗牛士军团西班牙队以1-0的比分险胜英格兰,首登世界之巅。
打入全场唯一进球的西班牙队队长奥尔加·卡莫纳,抚摸着纯银镀金的奖杯眼含热泪,而屏幕前,从奥克兰业余足球俱乐部的球员,到四届女足世界杯冠军美国队的队员,都在注视着金色彩带漫天飘落,听着澳大利亚体育场山呼海啸的狂欢。
她们中的有些人或许作为“无名小卒”,此生都无法踏上职业足球比赛场的草皮,或许作为爆冷出局的顶级强队,正处于被舆论奚落和批评的风暴眼中,但在这个南半球的冬季,她们仍然共享着一场更大、更艰难的隐形胜利。
在金字塔的顶端,本届世界杯的32支参赛队伍,终于首次获得了和男队同样的权利,根据球队成绩分享共计8610万镑的世界杯奖金。这项男足中的基本规则,是之前作为男足“附属赛事”的女足比赛不敢想象的。而在金字塔的最底层,曾被迫穿着男足球衣踢球的奥克兰西泉协会业余女足俱乐部,终于在世界杯开幕前夕,争取到了和俱乐部男足球员同工同酬的权利。
美国队知道这有多难。这支女足世界杯史上登顶次数最多的冠军之师,从2016年3月开始,与美国足球协会缠斗达6年之久,终于达成了男女足同工同酬的协议,并获得了2400万和解金——而美国男足的最好成绩仅仅是1930年的世界杯季军。
连续逼平世界一流强队巴西和法国的牙买加队,是靠众筹才付得起飞往澳大利亚的机票,挪威队主力前锋因争取同工同酬退出国家队,被猛批“缺乏国家荣誉感”,而冰岛队前队长萨拉·贡纳斯多蒂尔刚刚于去年成为了第一位根据FIFA(国际足联)产假规定获得索赔的球员。
但尽管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巨大的鸿沟仍然摆在面前:新晋世界冠军西班牙队,仅仅在本届世界杯开幕前,才刚刚获得本国足协关于同工同酬的承诺,但西班牙将获得的430万美元冠军奖金,约等于2022年男足世界杯冠军阿根廷队4200万美元奖金的十分之一。
面对收入差距,女足比男足关注度低很难算是一个好的解释理由。FIFA主席因凡蒂诺上周五(8月18日)表示,本届女足世界杯创收已超过5.7亿美元,在全球所有体育赛事中仅次于男足世界杯。
“要么闭嘴,要么大声说出来”
“赫格贝里用一己之力扭转了整个挪威女足的命运。”
体育媒体Front Office Sports在2023年女足世界杯新西兰VS挪威揭幕战的前一天,毫不吝啬地给了挪威当家前锋、首位女足金球奖得主艾达·赫格贝里一句定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赫格贝里被网暴、炮轰、孤岛般的五年。
2017年夏天,当美国队还在举全队之力对抗美国足协的伊始,这位当时年仅22岁、前途无量的新星,成为了挪威全队乃至全欧洲,唯一一个站出来公开抗议男女足同工不同酬的球员。她宣布在挪威足协(NFF)作出改变之前,不再接受挪威国家队征召,只为她效力的俱乐部——法国甲级联赛的里昂队踢球。当时,她刚刚获得金球奖。
“2017年那个时候,我的行为确实是很孤立无援的,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同情,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赫格贝里说道。
这位队里唯一的“刺儿头”,在当年已经提出了远超同工同酬的要求。她要求NFF从训练设施、教练到装备做出一系列改变,而不只是薪水。NFF在一纸声明中怒斥赫格贝里“忽悠了球队”,但还是在当年10月同意向男女球员支付同等报酬——这项改变,比美国足协提前了五年。
因为FIFA并未为男女足世界杯提供同等数目的奖金,挪威男队同意放弃部分收入来资助女队的薪水。
但赫格贝里并未“见好就收”。她不满足于NFF仅在薪水上妥协,最终决定缺席2019年女足世界杯。尽管在那届世界杯上,挪威打入了四分之一决赛,但当家射手的空缺仍然为赫格贝里招来了猛烈的舆论风暴,连一些挪威男足球员都批评她“自私”、“打断了女足世界杯备战”、“没有国家荣誉感”。
在2020年ESPN为她拍摄的纪录片中,她曾透露过当时的一些细节:“当时备战世界杯预选赛的时候,女足的球场常常会被降级到劣质球场,足球鞋经常没法及时送到,或者送来了错误的尺寸。”
当赫格贝里尝试向教练提出这些问题时,她被训诫“闭嘴”。“NFF好像坐着火车回到了上世纪90年代。我经常被别人说‘你们女人总是抱怨’,这让我烦透了。我要么闭嘴,要么就要用最大音量说出来。”赫格贝里说道。
“我们在这里谈论的甚至不是同工同酬。我们谈论的是最起码的物质条件,这样你才能感觉到自己受到了重视,才能真正发挥出你想要和需要的水平。”
这可能并非赫格贝里的“巨星虚荣心”作祟。著名体育媒体《队报》(The Althetic)在今年6月针对全球范围内女足国家队球员的调查发现,只有40%的受访者认为自己是职业球员,66% 的人不得不先找一份正式工作养活自己,再利用空闲时间备战和参加世界杯。
腐败和吸血是心照不宣的。据FIFA称,他们会为每支具备世界杯预选赛资格的球队发放近100万美元的备战资金,但29%的球员告诉《队报》,她们没有获得关于任何世界杯预选赛的资金支持。
今年6月,牙买加女足因为急缺备战资金,发布了一份语气愤怒的声明:“我们曾多次与协会坐到谈判桌前,恭敬地表达了女足球员对交通、住宿、训练条件、补偿、沟通、营养等方面不合格的担忧。我们还被多次拖欠合同规定的工资。”在世界杯开赛前,牙买加队因为“内部极度混乱”错过了友谊赛,已经6个月没有进行过任何国际比赛了。
中场球员哈瓦娜·索拉恩的母亲桑德拉·李·菲利普斯因此发起了一项帮助球队的众筹活动。“飞往澳大利亚的旅程耗资巨大,我希望通过众筹能支付这笔费用的一部分,让球员们不至于因此分心,可以专心备战。”筹款页面如是写道。
在牙买加队历史性杀入淘汰赛16强后,牙买加总理安德鲁·霍尔内斯和体育部长奥利维亚-格兰杰相继语气激动地表示祝贺,但牙买加队主教练对此并不买账:“各国政府和所有人,别再胡说八道了。现在是站出来支持女子足球的时候了。”
尼日利亚女足国家队获得过11次非洲杯冠军,但球员们被拖欠工资多年。主教练兰迪·沃尔德鲁姆表示,他被拖欠了七个月的工资,而他的一些球员已经两年没有拿到工资了。
而在南非,女足球员的工资只有男足的十分之一。为了表达对南非足协在薪酬、备战和训练方面的不满,南非全队退出了女足世界杯前的最后一场热身赛,以示抗议。
在美国队在2015年投诉FIFA之前,她们的所有比赛都在人造草皮上进行,坚硬的地面和劣质的假草给许多球员带来了伤病,前锋亚历克斯·摩根因此十字韧带拉伤,养伤时间长达一年。
去年10月,一封由150名女足国脚联名签署的公开信送达FIFA,要求为女足世界杯提供平等的奖金和待遇,将这波平权潮推至高峰。迄今为止,已有七支女足国家队实现了某种形式的薪酬平等,但光是在参赛的32支球队里,这个数字都显得太小。
其中,加拿大女足刚刚于上月末与加拿大足协达成了一项临时性协议,足协承诺为球队提供2023年的比赛补助,并发放本届世界杯的奖金。“但我们发现,我们不得不在补助和必需的球队训练营中间二选一,也必须在与男足同工同酬和世界杯奖金中二选一,这些本不该成为选择题。我们非常失望没有和足协达成完全的协议。”在7月28日发布的声明中,加拿大队愤怒地写道。
“为了全世界的女性”
吹响平权号角的不止有赫格贝里,还有成绩足够出色的美国队。但这条路同样艰难。
美国队功勋队长梅根·拉皮诺绝不会忘记2019年的那个夏夜——2019年7月7日,她们在世界杯决赛赛场上击败荷兰队,第四次问鼎世界之巅。在那一晚的看台上,爆发的不仅有欢呼声,还有呼喊着“同工同酬(Equal Pay)!”的巨大声浪。赛后采访中,拉皮诺骄傲地说:“我想我们做到了,我们证明了我们和男足有一样的市场价值,我们值得同工同酬。”
此时,距离美国女足起诉美国足协“性别歧视”刚好过去了四个月,而距离2016年3月五名女足球员向美国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提出工资歧视投诉过去了三年零四个月。三年间的毫无进展让美国女足下决心对簿公堂。
那时,距离2019年女足世界杯开赛还有不到三个月,世界的目光久违地分给了女足,其他国家队趁此机会的奋起反抗给了美国球员起诉的勇气:阿根廷和哥伦比亚的女足球员公开表示受到虐待和薪水微薄,赫格贝里为挪威队争取来了同工同酬,西班牙队球员联名要求时任主帅下课。
“我们坚信,为同工同酬斗争是我们的责任,”拉皮诺说道,“这不仅是为了我们的球队和未来的美国球员,也是为了全世界的球员——坦白说,也是为了全世界的女性——让她们觉得自己有一个盟友,可以为自己站出来,为自己的信念而战,为自己应得的和自己觉得应得的而战。”
然而,2020年5月1日,美国法院驳回了女足的诉讼请求。第二天,美国总统拜登宣布,除非足协承诺给予美国队同工同酬,否则白宫将削减2026年美国男足征战世界杯的预算。
随后,五位女足教练被控“虐待”和“不当行为”而被解雇或辞职,直到2022年2月22日,美国足协和球队达成了2400万美元的和解协议。该协议包括向提起诉讼的28名球员提供2200万美元的补偿,并为女足设立一个200万美元的慈善基金,但这一金额总数,仍远低于她们在诉讼中要求的6700万美元赔偿款。
即便理想和现实仍存在差距,但美国队胜诉带来的是里程碑性质的意义。
从最早2016年美国队提起申诉开始,2017年至2020年间,丹麦、挪威、芬兰、英国和日本队都为其男女国家队建立了同酬模式。荷兰直到2022年6月才制定了同酬议程。德国女足国家队仍未实现同工同酬。
但从美国队和赫格贝里开始的漫长征程,已不再像刚开始时那么难走。女性们有了意识和经验,正在尝试更多可能性。
在得知男女足世界杯奖金的巨大差异时,一位曾帮助美国女足争取同工同酬的律师尼科尔·萨哈斯基就提出,欧洲杯冠军、世界杯亚军英格兰队有很大的权利与FIFA就球员的工资和奖金进行谈判。
“如今,关于女足薪酬纠纷的整体趋势已经被扭转。鉴于2019年女足世界杯取得的巨大成功,以及英格兰队吸引来的关注度,他们完全由充分的理由和FIFA谈判。”
而“傲慢”的赫格贝里早在6年前提出的,不仅限于同工同酬、却被认为是“天方夜谭”的种种平权要求,似乎也拥有了可能性。
“女足只是附属品”
FIFA主席詹尼·因凡蒂诺可能认为自己是一位女足平权的先锋。
“我们的雄心壮志是2027年之前达到男女足薪酬平等。”在上周日的决赛之前,因凡蒂诺说道。
早在去年3月,他就开始猛烈抨击“吝啬”的欧洲转播商们。“一些机构为女足世界杯转播权开出的价格比男足世界杯低 100 倍,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不止100倍。”在去年的世界杯抽签仪式上,他愤愤不平地说,“我们不会接受这种做法,在一些足球大国,这些转播商在男足和女足世界杯上的收视率实际上非常相似......这意味着他们的商业收入非常相似。”
今年5月,因凡蒂诺甚至放下了狠话,威胁要没收一些欧洲国家,包括英格兰、法国、德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的转播权,因为它们各自的媒体转播机构出价太低。
“我非常明确的是,不低价出售FIFA女足世界杯是我们的道德和法律义务。因此,如果报价继续不公平,我们将不得不在五大欧洲国家停止转播女足世界杯。”因凡蒂诺说道。
对此,《福布斯》杂志用了一句话作为总结:“因凡蒂诺现在正在为他自己和FIFA联过去40年来对女足的轻视和忽略行为承担后果。”
事实上,2023年的世界杯,是FIFA有史以来第一次决定将女足世界杯与男足世界杯分开进行商业化运作。在此之前,这两项赛事都被捆绑在一起,作为一个套餐出售给转播公司和其他商业实体。
“既然国际足联已经决定将版权分开出售,那么转播不想两次支付两次大笔费用也就不足为奇了,”FIFA委员会前成员莫亚·多德·奥说道,“事实上,这项转播赛事早就被定义为花重金买男足世界杯的转播权,女足只是附属品。与此同时,女足被告知她们不配获得同等的奖金或同等的报酬,因为她们没有带来收入。”
“因为长期捆绑销售,公众不知道女足世界杯的真正价值,这些不够高的转播费并不是女足世界杯的真正价值,而只是在几十年来FIFA对女足的长期投资不足、商业策略不透明的情况下,让转播商们感觉到的女足世界杯的价值而已。”《福布斯》分析道。
而上周五,因凡蒂诺一番意为褒扬女性的演讲又招来了争议。他在演讲中强调,女性必须“推开”平等之门,“你们有能力说服我们男人,我们必须做什么,我们不需要说什么。”
这句措辞立即激怒了舆论。赫格贝里发推讽刺因凡蒂诺:“我正在准备一个‘说服男人’的小演讲,谁加入?”
被他的言论激怒的不仅仅是女性。一位男网友发推道:“哇,刚刚看了因凡蒂诺的言论,在 2023 年,这话太令人讨厌和错误了。足球怎么这么落后于世界其他地方。女性必须‘说服’男性做出改变,这太丑陋了"。
他对女足世界杯屈指可数的出勤次数也被人诟病。在去年卡塔尔世界杯期间,他在该国停留了一个多月,但在女足世界杯开赛后,他仅仅停留了一周多就离开了赛场。
凡此种种,体育律师尼科尔·萨哈斯基看得很开。她坦言,FIFA确实就是为了钱,如果女足可以从市场挣到钱,FIFA同样也会平等对待。
“我认为,多年来,各足协和FIFA一直认为,女足不会像男足那样赚钱,那样受到全球关注。但过去几年的情况表明,事实并非如此。女足欧洲杯的收视率和门票销售量都令人难以置信,英格兰队的门票在温布利大球场一售而空。”
“当你的球票在温布利大球场售罄时,你就有了更多的讨价还价的余地,能够与FIFA会面,获得同等报酬,获得良好的工作条件和其他一切。所以,这真的未必是女足和男足之间的比较,这和钱有关。”萨哈斯基说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 (ID:globusnews),作者:叶承琪,责编: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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