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布斯，奥特曼，苏茨克维

心里有什么，就看见什么。

当奥特曼被OpenAI董事会炒掉之后，媒体在一天之内就用上了“权力游戏”和“政变宫斗”的标题。这可能只表示，媒体和观众被困在了自己建造的牢房里。

据说苏茨克维是罢免行动的灵魂人物，他是OpenAI的联合创始人，首席科学家。至少从他的角度看，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拯救人类的殊死搏斗。也不是一场政变，因为董事会必须尽责。苏茨克维本尊也不爱权力，他从2015年到现在都没有做CEO的意思。

实际版本可能是这样，下一代GPT已经进化出“惊天动地”的能力，可能不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智能体，所以激进派和谨慎派之间，自由派和责任派之间，产生了同样“惊天动地”的决斗。

激进派相信，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发展，因为技术是工具，为人所用，就算原子弹可以让核大国对小国任意杀戮，但却避免核大国之间不至于崩盘。但谨慎派认为，人工智能可能不再是工具，而会替代人，如果不为人工智能在最底层赋予“爱”的价值观，那人类一定被屠杀。

历史太丰富了，你可以从中得出任何结论。

媒体把奥特曼被撵比作1985年乔布斯被赶出苹果，这个比喻相当性感，可以迅速激起人的无脑同情，所以太危险了。

乔布斯自己说，1985年被赶出苹果是发生在他身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一个人只有被杀死了，才会重生。1996年重回苹果的乔布斯，跟11年前的乔布斯是两个人。

把奥特曼强比成乔布斯，并不尊重乔布斯的本意，但又怎样呢，围观群众爱死了这样的神来之笔，这让人有一种世界尽在掌握的爽。

更荒谬的是，苏茨维克才是那个第一天就住进OpenAI的灵魂。他参与发明AlexNet，也就是大模型的骨髓，他是Google AlphaGo论文的作者之一，用自己的力量团结到早期骨干，一直负责最前沿的开发。奥特曼在几年之后才全职加入，他搞定了投资和商业，为此把OpenAI改造成一个盈利机构。

苏茨维克是技术灵魂，奥特曼搞到资源，建立商业循环。如果可以说奥特曼是乔布斯悲剧重演，那也可以说，是苏茨克维吸取当年乔布斯的教训，先发制人。

王安石写过一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谁知道，奥特曼被炒，到底是一次撵走乔布斯，还是一次刺杀希特勒？如果刺杀希特勒成功，就拯救了几千万地球人。如果是刺杀希特勒，那就不必搞什么程序正义，苏茨克维的隐秘闪电战，倒表示这不是个只懂神经网络的书呆子。

可惜历史上刺杀希特勒失败了，几年以后，人才回过神来，原来强人做事就是赌博，拉人陪葬。

当人还没完全搞清楚事情，又急切想要安全感，最容易就是按自己的喜好，从历史中找出有一些相似的例子，然后脑补一切，心安理得认为已经掌握了真相。秦始皇，汉武帝，甚至孔子，不管是谁，都可以绑架来打扮一番，做回夜壶。

媒体此前还把奥特曼比作“奥本海默”，说他是一个忠奸两面的面壁人。据说奥本海默推动在日本引爆原子弹，是想借这杀死几十万人的行为艺术，来最大限度地警告地球人，必须锁死这个魔鬼。躬身入局，才能最大限度控制局面。

虽然奥特曼在外界一直扮演奥本海默的角色，呼吁监管，但目前来看，苏茨克维更可能是奥本海默。奥特曼推动商业生态，让GPT的能力快速扩散，打造一个赚钱机器。但苏茨克维最近表达了截然不同的立场：首要任务不是制造下一代GPT，而是研究如何阻止超级人工智能失控，这才是OpenAI的起点。所以奥特曼可能是表面谨慎，掩盖实际激进。

今年7月，苏茨克维主导“超级对齐”，也就是用人类的反馈来训练模型，让它遵守人类的价值观。这个项目会拿出OpenAI手里1/5的算力，用四年解决“超级智能”的威胁。他说，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集中精力、齐心协力，就能解决。

看起来，不管是干掉奥特曼，还是重新跟奥特曼谈判，都可能是保证“齐心协力”的一部分。

有人公开警告苏茨克维，奥特曼随时可以拉走一帮人，搞到一大笔钱，回过头来搞你，而你却失去了一个可以搞到钱和搞定巨头的保障，你会死得很惨。但这种调调并不理解真正的“deep tech”。

一个投资人朋友，Nathan Zhao在朋友圈说，自成立之初，deep tech就是一个需要强烈技术信念来支撑的文化，贯穿整个组织的灵魂。这条路非常漫长，非常不确定，不像纯商业公司通过数据正反馈来达成共识。所以决定deep tech是否成功的东西是信仰，外行觉得这是玄学，但内行告诉你就是这样。

苏茨克维和奥特曼曾经一同参加一个论坛，苏茨克维在现场补充奥特曼的讲话时说，是信仰让他俩代表OpenAI在今天坐在这里。这在当时也受到硅谷观众的笑场，但恰恰证明，只有被群嘲的人才会走到巅峰，不要低估他们捍卫信仰的决心。

但问题也出自这些群嘲，这是人类的重力。信仰只属于极少数人，当一个信仰被现实捆在地面，需要钱和大多数人的支撑，信仰就被绑架。这是苏茨克维几乎无法克服的危险。

科技界的人把奥特曼抬到神的位置，可以理解，他们靠智能手机这些东西发了财，获得了权力。投资人力挺奥特曼，帮助他赶走苏茨克维，是一定的。断人钱财，杀人父母。

正因为此，他们会低估风险，不停踩油门，把一切踩刹车的都当成历史垃圾。他们崇拜智力，因为智力推动科技，而蔑视其他。

也不要低估科技媒体的权利欲，尤其主流媒体，他们报道科技天才，跟他们对话，甚至交朋友，就好像自己也吃到了春药。虽然他们只是马仔，不仅仅是行业的马仔，也是读者的马仔。

几乎没有媒体有真正的影响力，他们所拥有的只是迎合力。读者与媒体之间是一场共谋，媒体会用他们的智力去暗中迎合读者，你蠢，那我就把你的蠢包装成聪明，你坏，那我就把你的坏包装成高尚。这就是媒体的真身。

苏茨克维在微博上的最后发言是四十天前：“如果你把智力看得比人类的其他品质都重要，你就会过得很糟糕。”那个时候，他应该在准备行动了。这话也是宣誓，如果不想过很糟糕的生活，那不如一搏。

苏茨克维的老师辛顿，亲手创造大模型原型的人，他从谷歌离职，不在体制之内，就公开说：“不好意思，是我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唤醒了一个魔灵，但我无法关上它，所有人都被绑架了，我们可能正坐在前排看着人类灭亡。”

苏茨克维比他的老师更进了一步，留在体制内，绝地反击。

但如果大部分人都用“权力游戏”和“政变宫斗”来看戏，那苏茨克维命悬一线，现代版的人血馒头，不过也无所谓。乔布斯说，只有疯狂到自认为能改变世界的人才能改变世界。却还有一句更决绝的：有人破釜沉舟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被世界改变。

今天有人闯关的全部意义可能只在于，100年之后，或者一年之后，人类集体跳崖的时候，会有一瞬间，他们忽然想起，曾经有人想要力挽狂澜，但被杀死了。这个瞬间也算是人性的光辉。

就算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也记不起那些人的名字，就像没人记得刺杀希特勒那个人的名字，人们只会记得希特勒，只会记得“成功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卢泓言（ID：xixineryi），作者：凡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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