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笼换鸟”的产业政策,有效吗?
L村地属于广东省佛山市,辖区内共9个村民小组,村庄户籍人口约1000户、4300人,常住人口近9000人,外来常住人口主要为在附近工业区打工的人口。村内产业过去以陶瓷工业为主,2007年时佛山市推行“腾笼换鸟”政策,L村内的十多间陶瓷厂因为属于能耗大、污染大的企业而全部关停,搬离L村。原远离村庄居民生活区的陶瓷厂所属地块已全部专卖用作房地产开发,村集体收入也由产业收入转为地租经济。2021年,L村村集体收入为7000万元,以土地出租和物业出租为主,物业出租收入大概占总收入的15%,剩余均为土地出租收入。
再工业化:从劳动力升级到产业升级
详细梳理L村产业的工业化发展过程,发现L村的产业发展经历了几次重大转型,这种转型与发展深刻影响了L村的就业结构与家庭需求。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持续推进,L村逐渐出现了劳动力与产业之间的断层,L村出现了再工业化的困境。
对L村的工业化路径进行历史性考察,可以发现其工业化从20世纪70年代已经开始。1977年,L村里在海内外资金的刺激下兴起了大量的轻工业,村里的轻工业包括五金厂、电镀厂、铸造厂、电风扇厂、家具厂等。当时县乡里的企业大部分也都是轻工业,村里的村办小企业大部分订单来自乡镇,帮助乡镇里的大企业做配件加工、卷线喷漆等配套工艺。直至1988年,L村开始陆续耗资千万兴办村集体企业“L村建陶厂”。L村在距离村民居住区较远的村郊规划了大量土地建设陶瓷厂厂房,在L村产业发展的巅峰时期,L村集体所有的陶瓷厂达到了12家之多,总产值超过14亿元。
且因为陶瓷厂的兴办,陶瓷产业链内各环节的小型轻工厂磅礴发展,在L村出现大量围绕陶瓷产业的私人轻工厂,围绕陶瓷的产业群可以被称作“陶瓷+”。这些“陶瓷+”的产业包括包装厂、纸箱厂、印刷厂、辊棒厂、原料厂、试沙厂、机械厂、模具厂等,一家大型陶瓷厂的下游企业能达到50家以上。因此,在九十年代L村有一部分人开始迅速累积财富。在2000年后,L村所在镇的镇村企业开始转制,大量的村级陶瓷厂转承包给个人,村集体以收租金的形式维持收入,大量私人企业喷涌而出。陶瓷厂因其成本巨大的特殊性质,在L村形成了多方合资兴办陶瓷厂的产业样态。
直至此时,L村经济腾飞的支柱产业任然是高污染高耗能的陶瓷厂。2007年,佛山市出台了《关于加快陶瓷产业优化提升的决定》,“腾笼换鸟”政策开始实施,L村12家陶瓷厂全部搬迁省外,但围绕陶瓷产业的“陶瓷+”中大量的私人轻工业在转移成本高昂、产业创办在地化、陶瓷运输相对便宜的原因下被动保留了下来。L村腾出了1200亩原先陶瓷厂的占地后,将这些土地用以第三产业的商住开发。
直至今日,L村的村集体收入已完全从村办工业向地租经济转型,即通过物业和地租维持。L村的工业化进程,沿着“轻工业——陶瓷产业链——‘陶瓷+’轻工业”路线发展,在工业发展样态上呈现简单的产业集聚,没有完成技术跨越形成完整的产业集群。
在L村的工业化进程中,L村产业的用工需求同样发生了变迁。在大兴陶瓷厂的劳动密集型产业集聚时期,L村产业的用工需求主要为低技能水平的体力劳动工人。受当时机械水平的限制,L村从轻工业到陶瓷厂需要大量的工人从事体力劳动,一个陶瓷厂需要大约两千名员工。随着现代科技的不断发展,陶瓷厂的自动化水平不断提高,对低技能水平的体力劳动工人用工需求骤减。
在“腾笼换鸟”政策实施后,被留在L村所在乡镇的产业大多为受陶瓷产业辐射的小型轻工业与陶瓷销售企业。小型轻工业大多为家庭工坊,或者所需员工极少,大约5人已经能够充分满足用工需求。而陶瓷销售行业的门槛较低,同样对专业化的知识技能要求不高。L村所在乡镇的就业市场用工需求仍然维持在了低技能水平体力劳动工人,或低门槛劳动力的局面。
但L村的劳动力却在现代化的推进下持续的升级,与L村所在乡镇的就业市场出现了用工需求与劳动力梯度二者间的脱节现象。从20世纪70年代至2007年“腾笼换鸟”政策实施,L村的劳动力发展为从低端体力劳动到普通管理岗。村级工业化的初期,大量工人是农民“洗脚上田”,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中完成了由农民身份到工人身份的工作内容转换。而在地方大量产业迸发达到小高峰后,原先转为工人的本地农民普遍累积了一定资历,开始从事管理工作,而由外来务工农民接手了低技能水平的体力劳动工种。
L村的一代农民自身学历水平并不高,最初从事的也是低技能水平的体力劳动,而在不确定性极强的机遇市场中迅速完成了一代的家庭资源积累,并将大量的家庭资源投入子代教育之中。所以L村的二代劳动力,是在相对优质的教育资源下生长出的具有一定知识水平的知识型劳动力。L村在地工业化、在地城镇化的发展进程进一步塑造了市民化的新型劳动力,这部分二代劳动力不再愿意通过辛苦的体力劳动来获取生存资料,而更期望有体面的“白领”工作。
在L村年轻人中,出现了“不是开厂做老板,就去展厅做销售”的就业风潮。在调研中发现,L村的本地年轻人主要从事销售岗位、行政岗位,或创业开办奶茶店、咖啡店等第三产业,少部分的年轻人子承父业,延续父辈的家庭工厂,在地的就业呈现出追求稳定、体面、悠闲和兴趣的倾向。而更多的年轻人,在L村及其所在乡镇的就业市场中并没有合适的位置,在当地陶瓷产业受疫情影响进入低迷期时,更加呈现出“出逃”与“进城”的特征。
“我的同龄人中大多数都回到了佛山,毕竟在佛山消费没这么高,剩的钱也多,要有能力才回去北上广深。我当初也想过创业,但是创业太困难了,资金、技术、奋斗精神、机遇,缺一不可。我们现在年轻一辈很少去做苦力工了,求职首先问有没有休假,不是谈工资而是谈待遇。花销有父母养着,更多的是兴趣和福利,很多人都会说:加班是不可能加班的。我们也没有赚大钱的压力,村里还有分红就不会坐吃山空。”
“在佛山的奋斗空间不是很大,这里很多的企业都没有发展到那种用工需求,大企业缺口都是顶尖人才。如果想要按照兴趣和专业发展,那得去北上广深。我同村的女生都是学语言、教师、会计,男生是学土木工程、设计,男生在佛山对口专业少。比如我学三维设计的,广州才有那样的设计工作室,佛山只有平面设计,就算真的有也不多。但广州竞争又很大,去了也留不下来,所以大部分男生都还是会回到佛山,回到村里的就不多了。女生就是都不愿意回来了,毕竟男生实在不行还可以‘子承父业’。”
从L村年轻人的就业倾向来看,L村农民的进城需求出现从无到有的变化,进入了萌芽期。当地的在地城市化逐渐不能满足家庭的发展需求,本地产业的高红利期已经过去,趋于平稳的产业发展使得用工需求收缩与用工要求提高,劳动力素质的提升也使求职者的就业要求变多。而与家庭发展紧密相关的教育资源成为当地农民进城的第一驱动力。在市场的逐渐饱和下,劳动力整体不断贬值,学历成为就业市场的核心竞争要素。在当地市场无法容纳足够多的劳动力时,进城需求则开始萌芽。在本地的劳动力无法享受低成本高收入的市场红利后,对家庭发展所必需的教育资源与就业机会巩固了农民的进城期待,进城谋求发展机会成为了农民的理性选择。
L村的年轻人在本地市场的再工业化的困境之下,出现了两难的尴尬局面:综合劳动力素质与生活成本,既难以留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又难以在本地城市有较大的发展空间,使得村庄家庭整体的发展呈现后继无力的状态,劳动力素质与用工需求成为一对矛盾关系。
L村只有腾笼没有换鸟的去工业化,导致了劳动力素质与就业市场不匹配、再工业化发展困难的状况。村庄工业的再工业化,需要发展出使用农民家庭发展的产业样态,不能使农民家庭陷入长期依赖村集体福利托举的发展局面。(现L村一个家庭依赖收租、分红、福利养老金、老人金收入等集体福利,能够占到只有年轻夫妇二人工作类型家庭总收入的近二分之一)
“腾笼换鸟”其实对当地产业整体的发展影响并不大,陶瓷厂生产端的转移并不影响到整条产业链的发展。因为陶瓷产品从哪里发货给买家的差别对整体产业的影响并不大,重点在于后端销售市场,以及前端的机加工厂如何发展。
所以,L村及其所在乡镇的发展关键在于在地产业已无法满足在资源迅速积累后快速发展的家庭的发展阶段与发展需求。面对低技术型产业集聚突破困境,如何寻找到园区升级的办法,实现从产业集聚到产业集群的突破,是L村及所在乡镇发展的当务之急。需要创造新的工业空间和就业机会,帮助在地工业完成产业升级以应对当前的劳动力升级。
产业链网络构成形态:上下游的产业集群
产业集群的发展需要完整的产业链网络,对上游产业与下游产业具有重要意义。在陶瓷生产链里,从上游到下游分别为:小五金加工厂—中型机加工厂—陶机/辊棒生产厂—陶瓷生产厂—陶瓷销售。一家大型陶瓷生产厂的下游能达到50家,每个陶瓷生产链里的生产环节又有自身的上下游企业,共同构成了庞大的产业集群和完整的产业链。
有丰富的上下游,才保证了产业链的完整和健康。在前端,不同的加工厂之间是合作竞争关系,之间既有市场竞争,也会相互合作以保障市场生态,留住更为庞大的市场。规模较大的加工厂在接单后会将一些零部件发包出去,这些零部件生产对于大企业而言收益并不高,还会占用加工时间。但对于低成本的小型机加工厂而言,一个人一台机器就可以开起来的机加工厂加工细碎的零部件也有不少收益。不同规模的机加工厂以合作形式完成订单,才能保证市场被留在当地。以一家陶机的机加工厂为例:
“我们的下游有8家左右,客户是做化工、物流、陶机的。我们厂目前面对陶机的不多,主要面对物流行业(京东、阿里巴巴的自身物流市场),帮他们做物流分拣的具体设备。分拣点管辖区域的快件会有自动分流的物流自动化设备。还有一些化工行业的设备,混料、配料的设备。我们以前面对陶机比较多,后面随着社会关系的变化就做了物流。如果对接的厂家换了人,老板和客户对接不了关系就可能不做了。机加工内是竞争+合作,大部分做机加工的都是外地老板多。这样的氛围才适合全国各地的人来创业,包容度比较高,是创业的天堂:‘大有大的做,小有小的做’。”
这样上下游的产业集群是小规模的乡村工业集群,常常被批判为“低小散”,是需要整治和改革的对象。但乡村工业小规模聚集在产业集群的产业链网络构成中有其意义:低成本、低科技、低精密、灵活度高、管理方便。
和传统家庭作坊相比,乡村工业小规模集群又具有一定的集聚性并满足正规化需求。县乡治理需要给非正规经济留下空间,乡村小工业对于产业链完整有着重要的隐性功能,是乡村工业园的零碎而庞大的底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梁紫环(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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