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江湖里,什么人、什么能力最重要?
文章核心说了这么几件事:
企业里,中层最重要,让中层能想清楚事,那就更重要。
如果想问题不清楚,但别的能力特别强,这不见得是好事——在错误的方向上,站着不动就是进步。
消费品领域的管理者,普遍的问题是“三少”:
少逻辑,缺少思考的“技术动作”,没有成型的方法,主要是惯性决策。
少反思,只有对“业务结果”的回顾,没有对错误决策的“决策过程”反思。
少积累,反思之后,有一些思考的结晶 ( 比如原则、模式、模型、流程、标准、技术、工具),但由于缺少知识管理,这些东西并没有传承,所以企业每次岗位调动,都重新发明一遍轮子。
最后,给了一些建议,也给了一些鼓励。
文章一万多字,挺长,认真看下来至少 15 分钟。如果你缺这 15 分钟,或者和企业或能力发展无关,看完以上概要就够了,核心的意思都提到了。
正文
有个笑话,说未来的工业特别自动化,工厂里只需要一个人和一条狗。人负责喂狗,狗负责看着人,不让他动机器。随着近来 AI 井喷式的发展,大家开始担心这个笑话落地成真了。人就变得那么不堪了吗?
没有那么不堪,但的确不怎么样,至少在消费品行业,就凭这技术含量,如果从业者真的被 AI 取代了,一点也不可惜。
我完全没有夸别的行业好的意思,我只是不熟悉别的行业,骂起来没有说服力。
以下这些想法,是我在多年的商业旁观中积累下来的看法,是赤裸裸的偏见,如果不能拿来学习,至少可以用来批判。
一、公司里,谁更重要?
消费品行业变得快,考验的是企业家和他的组织对环境的反应能力:感知、分析、判断、选择。
感知:你知不知道实际情况?(这是数据采集层面的事)
分析:你怎么梳理、读懂感知到的实际情况?(这是数据分析技术方面的事)
判断:基于分析,你能得到什么结论?(这是分析逻辑方面的事)
选择:基于结论,你有哪些行动选项?你选哪个?(这是决策技术方面的事)
这四大类能力,决定了企业和企业的不同,关键的差异就在这里。
1. 如果市场稳定,什么能力重要?
执行能力重要。这时候,自上而下的战略就很好,能发挥大作用。决策不难,认真执行到位最重要,比如“魔鬼藏在细节里”,“人一能之,己十之”,比心细,比活儿细,比有膀子力气,狠下一条心大力出奇迹,云云。
2. 如果市场动荡,什么重要?
有一次,和一位负责能力发展的朋友聊天,她那时正忙着推进公司的直播业务,中途休了两周的假,回来就惊着了,觉得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到乡翻似烂柯人”,就这么快。
这时,自上而下的公司战略,指导性就差,落地也越困难。喜欢军事的,会记得辽沈战役的后期,打着打着就打乱套了,以连以团为单位各自行动吧。这就是现在消费品市场的状态——各个市场都不同,业态和格局千奇百怪,你还说不清楚将来谁的模式能胜出——总部还拿着原来那套方法管生意,每天出早操走正步,效果好不了。
这时,考验的是混战中的快速反应、快速判断的能力。关键是谁的能力?高层,中层,基层?
中层。
为什么是中层?先说说为什么不是高层或基层。
二、基层,“上智下愚”才有执行力
问个问题,你说“做正确的事”和“正确地做事”哪个重要?
挑哪个都不对,标准回答是“不一定”。
如果是老板,要选择“做正确的事”,多思考,别跑偏。起早贪黑天天加班解决不了生意方向问题,满脑子都在想产品包装设计的老板也走不远。
如果是基层员工呢?那是“正确地做事”,尽量走 SOP,尽量少动脑子,想得多,影响执行力,流动性也大,不好。
基层,多数是因为无法升职而沉淀下来的——人是好人,能力就这样了,工蜂,工蚁,都值得歌颂,但没必要尝试去提高它们的思考水平。基层里,有少数人是过客,他们脑子灵光,即便没有培训,能力也强,怎么办?升职呗,中层就是这么来的。
“上智下愚”这个词,论语上原来指的是最聪明的和最笨的人。改了下意思,我想说的是“使上智,使下愚”:上面的人,要聪明,要想得明白,但不用让下面的人想得明白,即使你降维解释你的思路,他们多数也不明白你在解释的是啥——由于缺乏信息共识和 CPU 算力的不同,你的解释会加重误解。
基层组织,需要强化的是文化,这就是为什么支部要建在基层。把目光放得远一点,中世纪欧洲的天主教会,多数的社会主义国家,几乎全部的军队系统,都是这个状态,人类历史的普遍规律。
基层需要的是“简单思考,狂热信仰”。
三、高层,更重要的是文化和组织
那高层呢?他们的思考能力重要吧?当然重要,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是文化和组织管理。
高管,最大的问题不是脑子不灵,不灵很难成为高管。他们的问题是容易被权力宠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膨胀。老舍《茶馆》里的那个庞太监,娶个民女康顺子做媳妇,天天折磨。这事儿在企业里天天有,高管庞太监自己能力有问题,化焦躁为SM,经常失控,兴致来了就PUA员工康顺子。
我劝过一位庞太监,说你得对顺子们好点。庞太监说你看人家乔布斯,那意思是能干大事的人都不拘泥于这些。我倒是觉得,这叫“没有人家乔布斯的命,却生了人家乔布斯的病”。光学毛病,不行啊,你得有人家的本事,你咋不学学人家的“现实扭曲力场”呢?
企业的高管们,他们最应该做的事,最需要长的本事,是让真正干活的人“有奔头,有能力,有热情”。和思路清晰的庞太监比起来,组织更愿意为温暖的家长和踏实的师傅而工作。
(这也是钱钟书形容两个人的感情的用词,两个人在一起,彼此的感受应该是:“温暖而踏实”——至少不应该是冷淡、计较、抱怨。如果对方无法为你提供情绪价值,离开他或许是个好选择。)
四、中层,对生意最有体感的人
坐在高管的位置上,对外部环境的认知,多数来自总部会议室的报告,偶尔下市场看看,也是前呼后拥,君临的视角——如果这都能看出问题,那市场得烂成啥样儿啊?没办法,他们注定会变成对生意缺乏体感的人。
体感意味着:
高保真的信息——决策不可能比得到的信息更好。中层离现场更近,过滤的层次少,保真度更高。
靠谱的主观判断——高保真和高效率是矛盾的,为了兼顾真实和效率,管理者要有能力主观地选择客观事实。
难就难在“主观”上。事实是客观的,人工智能可以提供,洞察是主观的,你才有。公司雇佣你,买的是你的主观——AI 越是猖獗,人的“主观”就越值钱。中层管理者的“主观”,是企业中最有价值的东西。
五、中层的关键能力是“想清楚”
任何企业的中层,都该做好三类事:“想清楚,说明白,做利索”。关键是“想清楚”。
1. 做事不利索,归根结底是没想清楚
有一类抱怨是“团队执行力不行”。执行力问题,说的是“做利索”。捋一下我合作过的过百家企业,哪个企业的团队是先天执行力不行的?还真没见过。
团队的执行力,大半来自上游,领导能把这事想得多通透,分解得多清楚,跟进得多及时。
打个比方,这就像你家搞装修。
作为你家的总经理,你大概描述了一番自己的思路;设计师加上自己的理解,画出了一幅效果图。你看了觉得还行,就把效果图甩给了施工队,但大家都没有做《施工分解表》。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争吵,在原定工期半年以后,你骂骂咧咧地住进了一个差强人意的房子,施工队派乡亲们蹲在你家门口吃盒饭追尾款。
管理中,情况差不多:大家都争当设计师,没有做工程师,都愿意出主意写方案做展示,没人做《施工分解表》。我见到的所谓执行力问题,多半是这类问题。
锦囊:对“团队执行力不行”要有条件反射,一听到,就先假设:说话的人“想清楚”和“说明白”的能力有问题,于是推诿别人“做不利索”。尤其是这话就是你自己说的。
2. 想不清楚,能不能靠长板补短板?
如果真的没想清楚,或者就是想不清楚,能不能靠“说明白”和“做利索”补一下短板?咱 GPU 没货,能不能靠多来点 CPU 补一补?
还真不能。
如果决策能力差,其它的能力越强,毒性越大。
假设一个企业,中层经理被强化培训了“说明白”的能力,比如各种口头沟通技巧,处理异议的能力,跨职能沟通技巧,基于金字塔原理变形的各种书面结构化表达(多数谈结构化思考的书和课程,其实讲的是结构化表达,这是“想清楚”和“说明白”的差异,两件事。),如何提高影响力,等等,但他们不能“想清楚”。那会怎样?
他们会用这些沟通技巧包装烂决定。而这些烂决定,有更强大的气场,有绕过理性直击人心的影响力,这是被武装起来的烂决定,从此不同——是更烂的决定。
沿着这个思路,可以推出一个有些荒诞的结论:
如果决策能力差,就应该让执行力低于决策能力,这样烂决定就很难落地,毕竟,“在错误的方向上,站着不动就是进步”。
细一想,对啊,的确是这样——有些决定,之所以没给企业带来灭顶之灾,全凭团队执行不力。
六、中层的思考能力,现状怎么样?
1. 在这个领域,大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我们的咨询团队陆陆续续搞过挺多次调研,问管理者,你觉得自己的弱项是什么,短板在哪里?有人说时间管理,有人说组织建设,工作太投入没有兼顾好自己的健康什么的,几乎没人说过自己“思考能力”不行——这事似乎是经理们的隐私,不能说穿。
2. 我的偏见是:思考能力不怎么样
我服务消费品企业,受限于我的小样本,以偏概全,管窥的偏见是:
坏消息是——决策能力堪忧,多数是靠气场和眼神撑着。好消息是——大家都不怎么样,好的极少,不小心遇见个好决策,晚上要回家写篇日记纪念一下。(嗯,记录是个好习惯。)
这个领域,大家都有点儿在摆烂的意思。
多数中层管理人员,每天做大量决定——你想,每审批一笔费用,批还是不批,都是一个决定。有兴趣你可以数一下,自己每天做多少个决定。
问题是,做的决定多,并不代表你的能力会变强,天天打麻将也不会让你牌技变得更好。
3. 几乎都是“症状解”和“医源性疾病”
生意是复杂的,而经理人倾向于用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为此拿出了好多书来证明,《决策是简单的》《管理是简单的》《战略是简单的》。你要注意人家的序言,上面说“能看到它的简单性绝非易事”,那都是沧海水巫山云之后的感悟,是看山又是山的机锋、偈子,不是素人理解的简单。
最典型的烂决定,是“症状解”,是那些针对第二现场、第三现场的,“哪疼治哪”的那些决定,比如:
人辞职了就招人;
客户撂挑子就新开客户;
团队散漫就强化考勤;
费用紧张就要求出差“要过紧日子”,之类的吧。
于是就滋生了一系列新问题——用医学的术语说,这叫医源性疾病。医源性疾病,就是治出来的病。治疗方案可能比疾病的危害更大。
医源性疾病延绵不绝,弄得经理人很忙,匆忙地做决定,又打了各种“症状解”的补丁,于是创造出了更多的“医源性疾病”,大家更忙了。于是加班的车轮就转了起来。(这时经常想起一个暴露年龄的老电视剧《虾球传》)
企业里大家转着圈地忙,多数都是因为想不明白事儿——或者想明白了觉得瞎折腾更有利可图——搞出来的。
疫情期间,有些企业由于不能搞促销、不能整战役,总之干不了啥,导致公司量利齐增。也不知道是为啥,可能是医源性疾病减少了吧?
锦囊:遇到事,你第一个反应出来的方案——惯性方案、直觉方案,几乎“症状解”。如果一直这么做决定,你就被自己的生物本能拿捏得死死的。
4. 想不清楚,典型的特征有“三少”:少逻辑,少反思,少积累
少逻辑,是指缺少思考的技术;
少反思,是指缺少“对如何思考的思考”;
少积累,是指对于思考和反思的产物——经验与知识——缺乏管理。
依次解释一下。
七、少逻辑:缺少思考的技术
企业的回顾总结会、战略计划会,都是最重要的会。这些会,经常是三件套:决策靠押宝,回顾摘责任,领导拍桌子。
1. 用“押宝”的方式订策略
策略该怎么订?长话短说,订策略就是做选择,也是三件套:
想清楚你想要什么;
看清楚有哪些选项;
在选项里做出抉择。
实际操作中可没有这些环节。如果你讲“决策卫生”、“程序正义”,那么你在会议中可能是孤立的、可笑的、磨叽的、不果断的。
说到果断,有一类蜜獾派经理人,他们是最果断的一类人。(用生物做类比,所有经理人的风格,都可以概括出鹰派、鸽派、蜜獾派。)
蜜獾们性情刚烈,真诚地自信,不会纠结“到底是什么问题”,不浪费时间考虑其它可选项,有能力在没有任何评估的情况下,快速地做出判断——订个年度渠道战略,可能都没他们家买个冰箱以及摆在哪里慎重。在蜜獾眼中,和他思路不同的,不能麻溜利索认同他的,就根本不是人,是一只羊驼。
概括一下,蜜獾们是有这样特征的管理者:
没选项,没评估,没意外,没失败,有自信,有气场,有狼性,有兄弟。横批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他们多数决定的理由是“我觉得行”,凭的是一个泼天的“猛”字,喝酸奶不舔盖,胸口碎大石,都是豪横的主儿。考虑到幸存者偏误,我能接触到的蜜獾都是成功者,他们的“猛”往往能换来好结果。
万一结果不好怎么办?找额外的资源,挪用别的资源,冲开一条血路,必须成功,不能失败。很多企业高举高打的新品都是这个路数,那些叫总经理工程一把手工程的,也容易变成这样的成功故事。
锦囊:你遇到的每个决定,你都假设决策的人是在押宝,然后请他举证,证明他不是在赌博。
想治疗这个押宝的决策习惯,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拿出自己的 50 万元,去股市做短线交易,频繁买卖的那种。这种治疗方法疗效好、见效快,专治过度自信和各种不服。
2. 用“摘责任”的方式做回顾
“人在公司,其实在做两种工作:一种是他实际正在干的事儿,一种是他做给别人看、希望别人以为他正在做的事儿。”
—— 鲍勃·基根(Bob Kegan),哈佛大学教授,发展心理学家
二者差异越大,这个公司就越危险。想老板想多了,想同事和客户就想得少。
企业的总结会,目的往往不是发现真相,找到源头,总结经验,分享教训,而是一场“自利性偏误(self-serving bias)”的盛宴,基本上都是一个套路:
如果我做这件事没做好,是因为:
(1)公司支持不到位;(2)由于薪资低于市场平均水平导致团队执行力不行;(3)客户忠诚度差;(4)竞争对手丧心病狂;(5)属于天灾的不可抗力因素。
如果我做这件事成功了,是因为我水平高;
别人的成功,是因为运气;
别人的失败,是因为他的水平不行。
锦囊:只要和自己无关的解释,就都是扯。(我妈说她背不下来古诗是因为记性不好,记性属于遗传问题,于是责任在我姥姥。)
最后没有落到某个人的某个特质上的检讨,都是文过饰非。(这是雷达利欧的观点)
如果有一个历史的快放键,按一下,观察一下企业的发展轨迹,会看到他们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再跌倒,起来,再跌倒,起来的时候,手里连把沙子都没抓住。旁观者觉得滑稽,当事人气急败坏,怨天尤人。
3. 管理者们缺乏思考的“技术动作”
在做体育类的技能训练时,跑步,游泳,滑雪,特别强调的是技术动作。而他们日复一日的训练,不是简单重复,不是单纯地上强度,最花时间的,是打磨技术动作。平时训练录视频,一帧一帧地回放,教练一个个细节抠动作。(马克·瑞比托的《力量训练基础》里,从第 7 页讲到第 73 页,就讲了深蹲这一个动作,64 页。专业人士的细致是你难以想象的。)
没有对技术动作细致入微的打磨,累,不出成绩,还落下一身的伤病,这是“苦大仇深”式的运动模式。
力量举运动员和体操运动员,每次启动之前,一定要默念技术要点,脑子里先走一遍动作。那如果是一个企业的管理者呢?他做决定之前,口中默念决策技术要点:(1)我定义清楚问题了吗?(2)我手里有哪些可能的选项?(3)我评估这些选项的标准是什么?…… 如此这般,会怎样?
他不会念的,他并不熟悉思考的“技术动作”——没东西可念。
4. 咱们就拿最常见的“提问”这事,举个例子
1868 年,曾国藩平定了太平天国后,应朝廷要求,裁撤了实力过于强大的湘军,然后转任直隶总督,入京,拜见皇帝和两宫太后。曾国藩原本认为,太后那么善于抓权,必定是聪明人物,没想到,都是一些家常话,完全没有提出治国理政的关键问题。曾国藩大失所望,在日记中写道:“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
(我有一套影印的《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凤凰传媒集团出版的,厚厚的十大本,闲时拿出来摩挲一下。两个感受:(1)文正公字写得这么好,不天天写日记可惜了;(2)这么天天自省的人,不成功也难。)
我常常遇到类似的课题:企业高管抱怨,说他的团队不会提问。会上的提问环节,要么是全体静默,苍松翠柏,要么是提出了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问题,“无一要语”。这个该怎么解?
提问,就是典型的技术动作啊。会提问,就需要掌握思考的技术动作,它要求你脑子里有:
标准的思考流程;
适用的业务模型;
针对这类事的大量思考;
掌握了提问的技术。
才能最终问出一系列好问题。而问出真正的好问题,几乎就有了一半的正确答案。
咱们做个简单小测试:
(1)可以问下自己,有多少情况,当你问出第一个问题时,你清楚自己要问的第二个问题吗?第三个?第四个?
(2)女朋友又一次和你谈分手。你有两个提问的句型:
A 句型:你为什么要分手?
B 句型:咱俩是怎样走到今天这步的?
如果只能问一个,你问哪个?为什么?有什么差异?
(3)项目上,同事给出一个行动建议,你可以问两个问题:
A 问题:建议是基于什么假设前提?
B 问题:执行中可能会遇到什么麻烦?
如果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个?为什么?有什么差异?
看,提问题这事儿,既有技术,又有思路,不容易。那其他的思考技术呢?这么说吧,就没有容易的,这个领域几乎不存在一说就懂,一上手就会的事。
5. 学校不教学习方法,企业不教思考技术
就像学校缺少探讨学习方法的训练,企业也很少有思考“如何思考”的氛围。
于是:极少有人掌握批判思维,鲜有清晰的逻辑推理,没人挑战别人的假设前提,大家都在忙着提供症状解和处理医源性问题,少有人关心思考解决问题和做决定的技术。
这些缺陷,被“务实”这个说法包装了一下,恍惚成了优点,类似于情商差可以被说成是实在人。
在我服务过的客户中,只有极少的企业曾经推出过这方面的训练,比如玛氏箭牌的 PSDM(KT 的课程),基于系统循环的决策训练Workshop(请了邱昭良博士本人来讲课),肯定是不好推。一是这类课程的适用性,尤其是职能的适用性,供应链好推,营销不好推;二是因为,这是技术,需要大量训练的技术,本身就是难——如果不难,所有的企业早就推广开了。
八、少反思:缺少“对思考的思考”
我常会被问到对某事的观点,但几乎没遇到有人问我怎么思考某类问题。大家更习惯去要一个答案,没那么关心得到答案的过程。“鱼”和“渔”的区别呗。
1. 对业务结果是回顾,对决策过程是反思
企业总结会议,还有一个共性:大多是回顾,很少有反思。
解释一下这二者的区别:
回顾(Review)
评判生意的表现,通过结果找问题,接下来做调整。
这是对事的思考,对业务的思考。
反思(Reflection)
回溯当时是怎么做的决定,当时的对任务的定义、假设前提(尤其是隐藏的假设前提)、论据,判断逻辑,得出的结论,以及决策者们秉持的信念、立场、情绪 ……
这是对思考的思考,是元思考,meta-thinking。
举个例子:反思中最容易看出问题的,是通过追溯,发现当时的判断错了。比如,当时认为的现状、当时对趋势的预判、当时对竞争的预判,都可能有偏差,但它们是做决定的基础,预判错了,就都错了。你的决定也不可能比你的预判更高明。
可是没办法,大家都是带着“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看问题,像律师一样,先有观点,再找事实去支持自己的观点,大家都是通过自己的哈哈镜看世界,各种扭曲。当时的斩钉截铁、目光炯炯,事后看来,南辕北辙、惨不忍睹。
这种感觉,你去看看往期的股市预测就能找到。
可是,没有反思又能怎样?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反思也过来了,连年两位数增长。
可能的结果是,你只能根据输赢判断自己的表现,你永远也分辨不出来,这两位数的增长,到底是牌好,还是自己的牌技好。
2. 是牌好,还是牌技好?
大家上台做回顾,典型套路是:先呈上一个好成绩,今年我们干得不错,我们做了A这件事,导致了我们今天的好成绩。
这时我脑子就启动了“八段锦 + 波比跳”时刻。这是来自那个坐电梯的寓言:Tom and Jerry,他俩进了电梯,按了 18 楼的按钮,随即,Tom打起了八段锦,Jerry做起了波比跳,两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然后电梯升到了18 楼。
他们分享了自己的成功经验,汗水和心率摆在这里,说明了什么?人在电梯中的运动,才是能到达 18 楼的关键。
至于八段锦和波比跳哪个对,企业内部分成了两个流派:
创业元老们是相信八段锦的,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八段锦,每次电梯都上来了。注意:不是一次两次,是每一次。这怎么可能是巧合?八段锦是好用的。
空降过来的管理者们,视野更广,他们看到社会上普遍采用更具活力的短时间高强度的有氧运动形式,而慢悠悠的八段锦,过时了,不可能是高效的方法。波比跳是好用的。
故事说完了。虽然大家分了流派,但大家的共识是认为自己的牌技好。
其实只要问一个逻辑上的“否命题”就可以解决问题:
否命题:不做八段锦,到不了 18 楼。
判断:否命题不成立,原命题不成立。
你看,多利索。
这些幸运的双位数增长,带来了危险的自信。引用一段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话:
“人生最不幸处,是偶一失言,而祸不及;偶一失谋,而事俸成;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视为故常,而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由此生矣。”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结果啥事儿没有;
做了错误的决定,结果事情居然还成了;
自我放纵一把,反而还小小赚了一笔。
你不但毫无警觉反而还受到了鼓励,所以你据此就往错误的方向走下去,殊不知,莫大的祸患就从这里开始。
避免的方法是,是有强烈的意愿去探讨,到底是牌技好,还是运气。
牌技好,就算失败了,也无妨;
牌好,就算赚到了,也不值得太高兴,凭运气来的东西,必定会随着“回归均值”打回原型——“回归均值”是统计学对所有幸运者的诅咒。
锦囊:先假设所有的成功都是靠运气,所有的失败都是决策的失误。然后再证伪。
牌技好就一定能赢?不能保证。决策程序对了,并不能完全避免失败,但是它能让你成功的概率大一点。请记住:我们追求的是——多次博弈积累下来的系统性的胜利。
这是一句需要敲 N 次黑板的话,经常打麻将的同学很容易理解这句话的真谛。
3. 不迁怒,不贰过
领导在年终会上骂高管,说人家策略错误,思路有问题,这其实挺尴尬的:这个策略是年初您老审过的啊,你不是已经把过关了吗?没审过?您老早怎么不审啊?
好领导,应该向颜回学习:“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不拿别人出气,不犯同样的错误。
不迁怒,谈的是领导的个人修养,对待挫折的态度;不贰过,谈的是从复盘反思中举一反三的能力。
怎么“不贰过”?
按照桥水基金的雷·达里奥给出的公式,就是:
痛苦 + 反思 = 进步
先是痛苦,就是要勇于面对自己的错,拿出来晾晒,给自己看,给大家看,往伤口上撒盐,再伸手进去搅合;
再加上反思,就是想清楚为什么会犯错,当时的哪个步骤、哪个要素、哪个技术动作错了,才犯的错?
于是进步了。那是必须的,因为你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不贰过”了。
如果你能这么干,你就是“专业犯错者”。
4. 做“专业的犯错者”
“专业犯错者”(Professional Mistake Maker),不是说犯的错多,而是在每次犯错过后,都能对错误有反思,能把错误转化为原则,指导日后的类似事件。
其实,这就是先读懂自己:明白自己思考的框架,明白每一类事,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想,这个决定是怎么做出来的。
非专业犯错者,碰到情况手忙脚乱,专业犯错者,把同一类型的情况和问题,列出行为准则,他们让所有的新问题,都变成“再次出现且咱们有解题思路的老问题”。
这就牵扯出一个新话题:积累。
九、少积累:缺少知识管理
1. 一个没有启动的项目
遇到过某大厂的一个项目需求,高管的想法是:竞争激烈,我们和对手的厮杀白热化,大量投入资源,但结果并不理想,上面集团领导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应该是营销策略有问题,要提高制订营销战略的能力。
多好的课题啊。于是我们说,你给我这些:
过去三年,每年的方向、目标、策略,和实际业绩结果;
每年研讨这些方向、目标、策略时留下的记录。其实合格的会议纪要都行,目的是要知道“决定是怎样被做出来的”。
基于我的项目经验,有了这些,多数的决策问题都能看出个端倪。
企业拿不出资料——没有这个记录。除了一些碎片的邮件,就是年度会议上的 PPT 了。或许有些过程的东西,分散在不同参与者的硬盘里,人员流动,很难汇总在一起。
结果,没有历史资料,这个项目搁浅了。想到他们后来还要年复一年订策略,真是让人一手心的汗。
2. 向投资者学习
我喜欢纳西姆·塔勒布,一位老家在黎巴嫩的美国思考者,《黑天鹅》《反脆弱》《随机漫步的傻瓜》《非对称风险》等书的作者,人生的多数时间在华尔街做对冲基金,边做交易边写书。老人家热爱力量训练(所以他喜欢用杠铃举例子),认为这有助于他自己“反脆弱”,套句尼采的话,整不死你的让你更支楞。
他有个偏见:证券市场的交易员才是最好的决策者——不见得是他们聪明,但他们的错误决策马上就会有报应,他们一旦出错就会即刻损失自己的利益。
我很喜欢他的这个偏见,做了错误决定会肉痛的人(skin in the game,这也是《非对称风险》的书名),才有动力,会努力掌握技术,尽量做出好决定。
在企业里不是这个戏码,普通管理者,既没有即时反馈的报应,也没有自家损失的肉痛,他们可能敬业,但不会那么敬业,毕竟这不是和个人利益攸关的事。
我想说什么?做决策,取法乎上,要向投资者学习,看看这些 Skin in the Game 的人,为了提高决策准确率,他们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从雷·达里奥的《原则》,到纳瓦尔的《纳瓦尔宝典》,从二十年前的《金融怪杰访谈录》,到近年的《交易之路》,优秀的投资者,有一个共性特点:
他们会把每一笔投资的交易逻辑记录下来,然后总结规律,提炼投资规则和标准,为以后的交易做指引。
举一个硅谷投资人帕里什的例子:
他做好决策之后不会立即宣布,而是把整个决策的理由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再看一遍那张纸。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劲,那这个决策就是不成熟的,要暂缓。
如果决定确认了,钱也投了,那这张纸就存档,将来结果出来,对照这些理由,反思决策过程,改进决策流程。
如果是二级市场的股票交易员,他们会采用“交易笔记”的方法:
做盘前计划:会交易什么,达到什么条件交易,为什么这么设定;
做盘后总结:实际情况怎样,有没有遵循计划,为什么?
每一天,计划,复盘,让决策一帧一帧的回溯,大量的刻意练习,扣技术动作细节。
做记录,管记录,用记录,这是一套反思工具,展开了,这即使一套思考技术,也是学习技术,还是知识管理的基础。
3. 企业和个人,都缺一个《错题本》
对于大多数人,学生时代是人生的学习能力顶峰。(顶峰的另一个意思是,以后就都是下坡路了。)
“学霸两支笔,差生文具多。”
学霸虽然文具少,但是人家有三宝:笔记,真题,错题本。
笔记,记录所有的干货;
真题,最贴近实战的课题;
错题本,专门记录错误,用来反复拷打。
拷打的目的,不仅仅是要做对,更重要的是之前为啥做错了?怎么错的?反映了哪些基本功不扎实?怎么保证以后这类问题不再错?《错题本》就是“不贰过”的基本保证。
企业从来不缺真题,缺的是《错题本》,缺的是对错误决定做反思的机制和能力,缺的是把这些经验教训存留下来的机制。这个机制,就是“知识管理”。
我问过很多中高层管理者,从部门经理到新晋总经理,“你是怎么管理你的知识的?”一类回答是感到困惑,什么是“知识管理”?许多经理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知识管理”。
另一类回答是——Word,以前还有邮件,现在有人回答是飞书:当我有了好想法好经验好信息,我就用飞书发给大家,发送的记录就是我的知识管理。这的确比没有要好一些,但仍然散乱低效。
常见的对于知识的处理,是往群里转公众号文章,会下要人家的 PPT 讲稿,各地参观学习拍照片写金句发朋友圈,而这些灵光一闪的收益,水过石背,随着时间又淡去。个人的思考没有沉淀,企业的经验没有传承。
没有传承,是件很可惜的事儿。
一位在某集团做管理的朋友,是个优秀的生意人,他被派到哪个市场,负责哪块业务,哪就欣欣向荣;他离开,那里就渐渐打回原形。为什么?
他聪明,有敏锐的商业思考,但他不善于把他的思路传递给手下和继任者。既没有把经验变成知识,更没有对知识的管理,所以他的好,终归只是个人的好,没办法成为企业的好。
锦囊:准备个《决策笔记》,不用管怎么记,先记起来再说。每天都记,每天只记一个决定,别说官话,用口语记。
4. 经济形势不好,企业间比的是看谁少犯错
你看,之前是疫情,现在是复苏疲软,将来会有未来的毛病,比如过度内卷。企业怎样才能逆势崛起,在苦日子里越过越好?
世道不好的时候,企业间真正 PK 的,是“少犯错,不贰过”——猎人需要的是沉稳,猎物才上蹿下跳。
十、为什么进化不出学习能力?
原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在工作中,就没有形成决策能力的优胜劣汰,没有这么个演化趋势呢?明明是一个高度依赖决策的环境,为什么没有进化出超强的思考能力?
答案应该是:因为这对个人生存不重要,发展这套能力不是最优解。
有几个原因值得考虑:
事情的特性:
管理工作,行动和结果之间有延迟,这个延迟会让事情的因果变得模糊,不利于分析。短线股票交易就没有这个问题,这也是为什么纳西姆·塔勒布认为交易员才是最好的决策者。
中层自己的原因:
“惯性默认(The Inertia Default)”:人会倾向持续做自己习惯做的事情,抵制变化。时代的列车换成了高铁,坐车的还是绿皮的范儿,吃着烧鸡打扑克,在线上年代满脑子都是线下的思路。
老板的原因:
老板越强势,中层越脑瘫。
被自己的权力给惯坏了的老板,强势地做了一切决定,行政干涉业务。中层在接连几次挣扎失败后,陷入了习得性无助,再也不敢拿主意,也不想拿主意。他们成为了受害者。
有能力的人,不愿意长期与受害者共事——只有其他受害者才愿意与受害者共事。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受害者群体,一面执行老板的指令,一面抱怨公司的一切。
和他们谈思考力,谈知识管理,不仅没用,而且是迂腐的,可笑的。他们是第二现场,案发地是老板。
这种企业里,美德是执行力,是和老板保持一致。巴菲特在股东的信中有句话,说:“…… 旅鼠的整体形象可能很糟糕,但没有一个旅鼠个人受到过负面报道。”
就是一群旅鼠。
同侪博弈的原因:
如果思考能力强,但公司政治素养并不强,这些人会偏保守——因为总能想到问题和漏洞——很难有职业上的突破。一个团队里,如果大家都在冒险,那最优解是跟着冒险,不是谨慎思考;鲁莽而过度自信的蜜獾平头哥更容易胜出,成为领导者。
如果思考能力强,搞公司政治的能力也强,那是真的强。这种人的观点是,我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我比其他人优秀,把公司交给我才是正确的选择。为了达到正确的目的,可以采取不正确的手段,并对此毫无愧疚。
这是边沁式的功利主义道德观,典型的是漫威里的钢铁侠史塔克——他主张政府对超级英雄的监管,不是因为贪图掌管神盾局的权力,是他清楚,自己不牵这个头,就会有更坏的牵头者。所以美队只能做基层领导,钢铁侠才是做大领导的料。
如果你在公司里发现这种人,最好的方法是:和他站在一起。
但是,这种人不会带起内部提高学习能力的风气,他更希望周围都是傻子。
十一、总结一下,一些建议
小结一下前面的想法:
如果只能给一种人赋能,必须是中层;
如果只赋能一种能力,必须是“想清楚”的能力;“想清楚”有问题,别的能力可能会变成毒药。
如果具体到一门技术,最好是对错误决策的反思技术;
如果再具体一点,应该从对决策过程的记录开始。(相信我,非常难,你不用担心有人和你竞争,比着干这事儿,成功的路上从来就没有拥挤过。)
如果一定要建套系统,我希望是基于经验教训总结的知识管理系统,一个对认真对待的《错题本》。(很难实现,有实用性的企业知识管理系统特别难做好,不过近来的 AI 大模型的进展为解决这个问题带来了明晃晃的曙光。相对于企业,个人的知识管理系统倒是更易于维护。)
最好的方法是“以点带面”,让一小部分有热情有资质的人,先成为个人知识管理专家,让他们先成长起来,先尝到甜头。企业最缺的,是榜样,让人们看到优异的思考带来好的结果,而心向往之。
后记
文章太长,已经长到需要个跋了。
彼得·蒂尔在《从0到1》里说:
“伟大的公司都是建立在开放且不为人知的秘密之上。”
我觉得这句话可以和大前研一在《专业主义》里的一句话对应一下:
“什么是专业主义,就是我把所有操作说明都给你,你也干不过我的能力。”
他们的底层代码都是一个意思:
企业凭啥好?往往都是明摆着的,真传一句话,告诉你,你也没用,你也没辙。在咱们这篇文章的语境下,企业好,不难啊——“少犯错,不贰过”,多记录,多反思,有传承。就这样。
最后,勉励一下在商业官僚体系里挣扎着的中年中层,送大家演员 Gary Oldman 常说的一句话:
只有烂电影,没有烂角色。
(Gary Oldman,奥斯卡奖得主,离过四次,现在是第五任。演过《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变态警察,《第五元素》里的阴阳头匪首,《哈利·波特》里的小天狼星,《至暗时刻》里的丘吉尔。行业对他的评价 —— 无论在什么烂片里,他都是个优秀的演员。我喜欢他。)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谈呓录 (ID:gh_c006e5b7bfd3),作者:王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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